母親患乳腺癌住院化療的那段日子,小加天天提著雞湯往醫院跑。他學校剛好挨著醫院,看完母親緊接著又去上課。母親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很少說話,偶爾睜開眼睛。她一把把地收集著掉下來的頭發,用透明的小塑料袋裝著,壓在枕頭底下。“我快不行了。”她含糊不清地一遍遍念叨。“不會有事的,媽媽。”他學著大人的樣子安慰她,悄悄地流著淚。有一回他無意間撞見母親意味深長地把玩著塑料袋裏的頭發,見他來了,趕緊又把頭發藏了起來。她不止一次逼問小加,“兒子你告訴我,家裏的房子是不是賣掉了?”小加趕緊說沒有。“我的病是治不好了的,告訴你父親,別讓他再浪費錢了。”說完長歎了一口氣,躺在床上開始閉目凝思。這神情,讓小加一輩子也忘不了,仿佛看透了人世間的種種善惡,又帶著臨走前的不甘。
小加不知道母親如果再晚走些日子,家裏唯一的那套小房子還能否保得住。房地產中介已經來催過好幾回了,甚至買房的人也來看過幾次,有回差點就談成了。要不是洗手間正對著主臥的門,人家可能早就看中了。那段日子正是父親左右為難的時候,醫院催得急,房子如果賣了,下一步該怎麼走,一切都是未知數。那天當門鈴聲響起的那一刻,父親從沙發上神經質一般彈了起來,小聲急促地說了聲,“來了!”那一瞬間,小加捕捉到父親痛苦的眼神,像被什麼灼傷了一下。他陰著臉拉開門,門外站著一對中年夫婦,他微微哈著腰,滿臉堆著笑將客人迎了進來。笑聲有些發飄,總感覺有失誠意。他們像是內行人,一圈下來,挑三揀四地說著房子的一大堆毛病。如果不是他們說起,在這兒生活了十幾年,他還真沒觀察過房子存在這麼多的缺陷。這些缺陷像一道道隱蔽的傷疤,讓這對夫婦毫不留情地揭了開來。小加窩在沙發裏看電視,他越來越覺得自己是隻憤怒的小刺蝟。父親依舊滿臉堆笑,“您看地段是很不錯的,這地段,這個價格已經很難買到房啦!要不是我愛人病了,沒辦法了,不可能賣的……”這聲音到底給小加聽見了。電視上正在放新聞,伊拉克局勢緊急,美國正在科威特大量陳兵,大有大幹一場的架勢,陽光下的人們身著長袍,優哉遊哉地沐浴在中東和煦的陽光下,仿佛一切與自己無關。小加突然覺得很難過。
中年夫婦看了大半天房子,說了一通房子的毛病後,還是走了。關上門時,他看到父親長舒了一口氣,像剛參加完長跑,有些虛脫,坐在沙發上木然地望著電視抽悶煙。客廳的電視正在放著薩達姆的新聞,那個佩著長劍長得像個古代武士的男人,威風凜凜,這個世界上似乎沒有任何事情能難倒他。
“家裏隻有這麼個小房子,賣了住哪兒?”他問。
父親奇怪而局促不安地望了他一眼,狠狠地吸了一口煙。那答案化作一團冉冉上升的白霧,在沉默中散開而去。
母親走的那天夜裏,身邊一個人也沒察覺。吸氧的口罩詭異地脫離在枕邊。有些驚慌的護士麵帶難色地說,她很安靜地離開了。父親麵無表情地倚著門,看著護士們在忙進忙出。床上的那個人安靜地躺著,她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吝嗇得沒和他們打聲招呼。那包母親的發絲,小加沒告訴任何人。他將它夾在舊書裏,想她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
3
傍晚時分,管道工來維修好了水管。哥哥下班回家時,錯愕地掃視了一圈房間說,“家裏怎麼這麼幹淨?”“咱家漏水啦!”小加一臉鬱悶地說。晚飯時分,爺兒仨坐在那兒都不說話,晚飯吃得有些沉悶,哥兒倆小心翼翼地扒著飯。父親心事重重地放下筷子說:“剛剛我下去了一趟,樓下敲門沒人,一樓的老陳家裏麵也漏了水,漏濕了人家的被窩和地板,要不是老陳是單位同事,這事就沒完了。老陳是個好人,什麼也沒說,他愛人嘮叨了幾句,但也沒說要賠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