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舅舅的腳步停頓了一下,他側身望了她一眼。“別起來,不要緊的———”母親的眼淚這時從眼角滾落了下來。
“不要緊的,身體養好才有希望呢……”
莊稼漢用粗糙的手揩了揩母親的淚痕,他額頭上的紋路擰了下,映現出一個悲苦的“王”字。
“不要哭了,保重身體要緊,下次再來嘛,反正是個女娃!”舅媽快言快語地說道。
“給我看看吧……”母親掙紮著想坐起來。這個請求被舅舅堅決否定掉了,“還是不要看了,這東西……有什麼好看的。”
春天的曠野多美啊,金黃的油菜花上嚶嚶地飛撲著采蜜的蝴蝶和蜜蜂。它們毛茸茸的觸角密不透風貪婪地采集著花粉;青草還以河岸綠色的原貌。我無限留戀的四月,的確是人間最美好的季節,萬物花開,生機勃勃。莊稼漢咬著一鍋煙,沉默寡言地埋頭往前走,前方是越來越荒涼的野地。我的母親躺在那張至少有三十年曆史的木床上,她已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莊稼漢選好了地方,用八斤多重的新打的鋤頭開始刨地。幾鋤頭下去,就刨出來一個土穴。他小心地將我安放在這處陌生而潮濕的土穴裏,像填埋一隻病死的家禽一樣。舅媽想揭開毯子最後瞄上一眼,半空中那隻伸出的手被另一隻更粗糙的手打掉了。他陰沉著臉,幾鋤頭黃土劈頭蓋臉地向我迎了過來。舅媽指揮他挖深點,再深點,以防野狗刨開吃掉。四周又重歸黑暗,我本從黑暗中來,又將回歸黑暗中去。這個世界再也沒有聲音,沒有語言和色彩,我是黑暗中的精靈。
“你說要是個男孩,趙德貴那該……”
莊稼漢很不耐煩地從鼻孔中哼了一聲,扛著鋤頭頭也不回地返身走了。竹籃也被扔掉了,若不是鋤頭春天還得翻地,估計也會落得和竹籃一樣的下場。他們甚至沒有將這個地方做一番小小的標記,春天萬物複蘇,用不了多久,新翻的黃土上麵將長滿青苔和灌叢,這兒將變得和其他地方沒有任何的區別,沒人再找得到我。
我在等待我的母親,我相信她一定會來看我。哪怕隻看一眼。不過半月,我將從那莊稼漢刨出的土穴中消失。我等著母親來看我,哪怕一次。
2
我來到青花灘的原因是有人告訴我,我的父親在那兒。那位生了五個女孩如今被現實擊垮的老男人,白天晃悠一圈累了後,夜裏他會回到祖傳下來的危房裏去。這是一棟民國三十年間建的木頭房子,已經往東南方傾斜,靠一根木柱撐住,暫且沒有倒塌。今天早晨,母親見到我時,泣不成聲地抓著我的小手,滿是愧疚之情地說:“你的父親還在青花灘,你去看看他吧。”她緊緊地捏住我的小手,祈求得到我的諒解。並不是她表露出來的哀苦打動了我,有一瞬間,我真想去刻毒地埋怨她———但是當她說起父親,我一下想起了他常年在河岸遭人恥笑的時候,我決定滿足她的所有願望。
父親是唯一一個曾滿世界瘋狂尋找我的人,從他來到石門舅舅家那一刻起,確切地講,是他得知我的消息那刻起。那時他正在遠在五百裏外的地方做工,得知消息後他興衝衝地來到舅舅家,第一件事就是打聽我的下落。他們起先緘口不言,最後冷嘲熱諷地望著這個男人說:“你不是說她不能生男孩的嗎?她偏就生了,而且是你的種!”
我的父親激動地說:“哪兒呢,在哪兒呢?”
“死了。”他們冷冷地回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