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超人(1 / 3)

何彬是一個冷心腸的青年,從來沒有人看見他和人有什麼來往。他住的那一座大樓上,同居的人很多,他卻都不理人家,也不和人家在一間食堂裏吃飯,偶然出入遇見了,輕易也不招呼。郵差來的時候,許多青年歡喜跳躍著去接他們的信,何彬卻永遠得不著一封信。他除了每天在局裏辦事,和同事們說幾句公事上的話;以及房東程姥姥替他端飯的時候,也說幾句照例的應酬話,此外就不開口了。

他不但是和人沒有交際,凡帶一點生氣的東西,他都不愛;屋裏連一朵花,一根草,都沒有,冷陰陰的如同山?同一般。書架上卻堆滿了書。他從局裏低頭獨步的回來,關上門,摘下帽子,便坐在書桌旁邊,隨手拿起一本書來,無意識的看著,偶然覺得疲倦了,也站起來在屋裏走了幾轉,或是拉開簾幕望一望,但不多一會兒,便又閉上了。

程姥姥總算是他另眼看待的一個人;她端進飯去,有時便站在一邊,絮絮叨叨的和他說話,也問他為何這樣孤零。她問上幾十句,何彬偶然答應幾句說:“世界是虛空的,人生是無意識的。人和人,和宇宙,和萬物的聚合,都不過如同演劇一般:上了台是父子母女,親密的了不得;下了台,摘了假而具,便各自散了。哭一場也是這麼一回事,笑一場也是這麼一回事,與其互相牽連,不如互相遺棄;而且尼采說得好,愛和憐憫都是惡……”

程姥姥聽著雖然不很明白,卻也懂得一半,便笑道:“要這樣,活在世上有什麼意思?死了,滅了,豈不更好,何必穿衣吃飯?”他微笑道:“這樣,豈不又太把自己和世界都看重了。不如行雲流水似的,隨它去就完了。”程姥姥還要往下說話,看見何彬麵色冷然,低著頭隻管吃飯,也便不敢言語。

這一夜他忽然醒了。聽得對麵樓下淒慘的呻吟著,這痛苦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在這沉寂的黑夜裏隻管顫動。他雖然毫不動心,卻也攪得他一夜睡不著。月光如水,從窗紗外瀉將進來,他想起了許多幼年的事情,——慈愛的母親,天上的繁星,院子裏的花……他的腦子累極了,極力的想擯絕這些思想,無奈這些事隻管奔湊了來,直到天明,才微微的合一合眼。

他聽了三夜的呻吟,看了三夜的月,想了三夜的往事——

眠食都失了次序,眼圈兒也黑了,臉色也慘白了。偶然照了照鏡子,自己也微微的吃了一驚,他每天還是機械似的做他的事——然而在他空洞?同的腦子裏,平空添了一個深夜的病人。

第七天早起,他忽然問程姥姥對麵樓下的病人是誰?程姥姥一麵驚訝著,一麵說:“那是廚房裏跑街的孩子祿兒,那天上街去了,不知道為什麼把腿摔壞了,自己買塊膏藥貼上了,還是不好,每夜呻吟的就是他。這孩子真可憐,今年才十二歲呢,素日他勤勤懇懇極疼人的……”何彬自己隻管穿衣戴帽,好像沒有聽見似的,自己走到門邊。程姥姥也住了口,端起碗來,剛要出門,何彬慢慢的從袋裏拿出一張鈔票來,遞給程姥姥說:“給那祿兒罷,叫他請大夫治一治。”說完了,頭也不回,徑自走了。——程姥姥一看那巨大的數目,不禁愕然,何先生也會動起慈悲念頭來,這是破天荒的事情嗬!她端著碗,站在門口,隻管出神。

呻吟的聲音,漸漸的輕了,月兒也漸漸的缺了。何彬還是朦朦朧朧的——慈愛的母親,天上的繁星,院子裏的花……他的腦子累極了,竭力的想擯絕這些思想,無奈這些事隻管奔湊了來。

過了幾天,呻吟的聲音住了,夜色依舊沉寂著,何彬依舊“至人無夢”的睡著。前幾夜的思想,不過如同曉月的微光,照在冰山的峰尖上,一會兒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