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寄小讀者(2 / 3)

回來已是天晚,放下綠簾,開了燈,看中國詩詞,和新寄來的晨報副鐫,看到親切處,竟然忘卻身在異國。聽得敲門,一聲“請進”,回頭卻是金發藍睛的女孩子,笑頰粲然的立於明燈之下,常常使我猛覺,笑而籲氣!

正不知北京怎樣,中國又怎樣了?怎麼在國內的時候,不曾這樣的關心?——前幾天早晨,在湖邊石上讀華茲華斯(Wordsworth)的一首詩,題目是《我在不相識的人中間旅行》:

“I travelled among unknown men”

I travclled among unknown men,

In land beyond the sea,

Nor,England!did I know till then

What love I bore to thee。

大意是:

直至到了海外,

在不相認的人中間旅行;

英格蘭!我才知道我付與你的

是何等樣的愛。

讀此使我恍然如有所得,又悵然如有所失。是嗬,不相識的!湖畔歸來,遠遠幾簇樓窗的燈火,繁星般的燦爛,但不曾與我以絲毫慰藉的光氣!

想起北京城裏此時街上正聽著賣葡萄,賣棗的聲音呢!我真是不堪,在家時黃昏睡起,秋風中聽此,往往淒動不寧。有一次似乎是星期日的下午,你們都到安定門外泛舟去了,我自己廊上凝坐,秋風侵衣。一聲聲賣棗聲牆外傳來,覺得十分黯淡無趣。正不解為何這般寂寞,忽然你們的笑語喧嘩也從牆外傳來,我的惆悵,立時消散。自那時起,我承認你們是我的快樂和慰安,我也明白隻要人心中有了舂氣,秋風是不會引人愁思的。但那時卻不曾說與你們知道。今日偶然義想起來,這裏雖沒有賣葡萄甜棗的聲響,而窗外風雨交加。——為著人生,不得不別離,卻又禁不起別離,你們何以慰我……一天兩次,帶著鑰匙,憂喜參半的下樓到信櫥前去,隔著玻璃,看不見一張白紙。又近看了看,實在沒有。無精打采的挪上樓來,不止一次了!明知萬裏路,不能天天有信,而這兩次終不肯不走,你們何以慰我?

夜漸長了,正是讀書的好時候,願隔著地球,和你們一同勉勵著在晚餐後一定的時刻用功。隻恐我在燈下時,你們卻在課室裏——回家千萬常在母親跟前!這種光陰是貴過黃金的,不要輕輕拋擲過去,要知道海外的姊妹,是如何的羨慕你們!——往常在家裏,夜中寫字看書,隻管漫無限製,橫豎到廠休息時間,父親或母親就會來催促的,擱筆一笑,覺得樂極。如今到了夜深人倦的時候,隻能無聊的自己收拾收拾,去做那還鄉的夢。弟弟!想著我,更應當盡量消受你們眼前歡愉的生活。

菊花上市,父親又忙了,今年種得多不多?我案頭隻有水仙花,還沒有開,總是含苞,總是希望,當常引起我的喜悅。

快到晚餐的時候了。美國的女孩子,真愛打扮,尤其是夜間。第一遍鍾響,就忙著穿衣敷粉,紛紛晚妝。夜夜晚餐桌上,個個花枝招展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我曾戲澤這四句詩給她們聽。攢三聚五的凝神向我,聽罷相顧,無不歡笑。

不多說什麼了,隻有“珍重”二字,願彼此牢牢守著!

冰心

一九二三年十月二十四日夜,閉璧樓。

倘若你們願意,不妨將這封信分給我們的小朋友看看。途中書信,正在整理,一兩天內,不見得能寫寄。將此塞責,也是慰情聊勝無嗬!又書。

通訊十

親愛的小朋友:

我常喜歡挨坐在母親的旁邊,挽住她的衣袖,央求她述說我幼年的事。

母親凝想地,含笑地,低低地說:

“不過有三個月罷了,偏已是這般多病。聽見端藥杯的人的腳步聲,已知道驚怕啼哭。許多人圍在床前,乞憐的眼光,不望著別人,隻向著我,似乎已經從人群裏認識了你的母親!”

這時眼淚已濕了我們兩個人的眼角!

“你的彌月到了,穿著舅母送的水紅綢子的衣服,戴著青緞沿邊的大紅帽子,抱出到廳堂前。因看你豐滿紅潤的麵龐,使我在姊妹妯娌群中,起了驕傲。”

“隻有七個月,我們都在海舟上,我抱你站在闌旁。海波聲中,你已會呼喚‘媽媽’和‘姊姊’。”

對於這件事,父親和母親還不時的起爭論。父親說世上沒有七個月會說話的孩子。母親堅執說是的。在我們家庭曆史中,這事至今是件疑案。

“濃睡之中猛然聽得丐婦求乞的聲音,以為母親已被她們帶去了。冷汗被麵的驚坐起來,臉和唇都青了,嗚咽不能成聲。我從後屋連忙進來,珍重的攬住,經過廠無數的解釋和安慰。自此後,便是睡著,我也不敢輕易的離開你的床前。”

這一節,我仿佛記得,我聽時寫時都重新起了嗚咽!

“有一次你病得重極了。地上鋪著席子,我抱著你在上麵膝行。正是暑月,你父親又不在家。你斷斷續續說的幾句話,都不是三歲的孩子所能夠說的。凶著你奇異的智慧,增加了我無名的恐怖。我打電報給你父親,說我身體和靈魂上都已不能再支持。忽然陣大風雨,深憂的我,重病的你,和你疲乏的乳母,都沉沉的睡了一大覺。這一番風雨,把你又從死神的懷抱裏,接了過來。”

我不信我智慧,我又信我智慧!母親以智慧的眼光,看萬物都是智慧的,何況她的唯一摯愛的女兒?

“頭發又短,又沒有一刻肯安靜。早晨這左右兩個小辮子,總是梳不起來。沒有法子,父親就來幫忙:‘站好了,站好了,要照相了!’父親拿著照相匣子,假作照著。又短又粗的兩個小辮子,好容易天天這樣的將就的編好了。”

我奇怪我竟不懂得向父親索要我每天照的相片!

“陳媽的女兒寶姐,是你的好朋友。她來了,我就關你們兩個人在屋裏,我自己睡午覺。等我醒來,一切的玩具,小人小馬,都當做船,飄浮在臉盆的水裏,地上已是水汪汪的。”

寶姐是我一個神秘的朋友,我自始至終不記得,不認識她。然而從母親口裏,我深深的愛了她。

“已經三歲了,或者快四歲了。父親帶你到他的兵艦上去,大家匆匆的替你換上衣服。你自己不知什麼時候,把一隻小木鹿,放在小靴子裏。到船上隻要父親抱著,自己一步也不肯走。放到地上走時,隻有一跛一跛的。大家奇怪了,脫下靴子,發現了小木鹿。父親和他的許多朋友都笑了。——傻孩子!你怎麼不會說?”

母親笑了,我也伏在她的膝上羞愧的笑了。——回想起來,她的質問,和我的羞愧,都是一點理由沒有的。十幾年前事,提起當麵前事說,真是無謂。然而那時我們中間彌漫了癡和愛!

“你最怕我凝神,我至今不知是什麼緣故。每逢我凝望窗外,或是稍微的呆了一呆,你就過來呼喚我,搖撼我,說:‘媽媽,你的眼睛怎麼不動了?’我有時喜歡你來抱住我,便故意的凝神不動。”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也許母親凝神,多是憂愁的時候,我要攪亂她的思路,也未可知。——無論如何,這是個隱謎!

“然而你自己卻也喜凝神。天天吃著飯,呆呆的望著壁上的字畫,桌上的鍾和花瓶,一碗飯數米粒似的,吃了好幾點鍾。我急了,便把一切都挪移開。”

這件事我記得,而且很清楚,(六)為獨坐沉思的脾氣至今不改。

當她說這些事的時候,我總是臉上堆著笑,眼裏滿了淚,聽完了用她的衣袖來印我的眼角,靜靜的伏在她的膝上。這時宇宙已經沒有了,隻母親和我,最後我也沒有了,隻有母親;因為我本是她的一部分!

這是如何可驚喜的事,從母親口中,逐漸的發現了,完成了我自己!她從最初已知道我,認識我,喜愛我,在我不知道不承認世界上有個我的時候,她已愛了我了。我從三歲卜,才慢慢的在宇宙中尋找到了自己,愛了自己,認識了自己;然而我所知道的自己,不過是母親意念中的百分之一,千萬分之一。

小朋友!當你尋見了世界上有一個人,認識你,知道你,愛你,都千百倍的勝過你自己的時候,你怎能不感激,不流淚,不死心塌地的愛她,而且死心塌地的容她愛你?

有一次,幼小的我,忽然走到母親麵前,仰著臉問說:“媽媽,你到底為什麼愛我?”母親放下針線,用她的麵頰,抵住我的前額,溫柔地,不遲疑地說:“不為什麼,——隻因你是我的女兒!”

小朋友!我不信世界上還有人能說這句話!“不為什麼”這四個字,從她口裏說出來,何等剛決,何等無回旋!她愛我,不是因為我是“冰心”,或是其他人世間的一切虛偽的稱呼和名字!她的愛是不附帶任何條件的,唯一的理由,就是我是她的女兒。總之,她的愛,是摒除一切,拂拭一切,層層的麾開我前後左右所蒙罩的,使我成為“今我”的原素,而直接的來愛我的自身!

假使我走至幕後,將我二十年的曆史和一切都更變了,再走出到她麵前,世界上縱沒有一個人認識我,隻要我仍是她的女兒,她就仍用她堅強無盡的愛來包圍我。她愛我的肉體,她愛我的靈魂,她愛我前後左右,過去,將來,現在的一切!

天上的星辰,驟雨般落在大海上,嗤嗤繁響。海波如山一般的洶湧,一切樓層都在地上旋轉,天如同一張藍紙卷了起來。樹葉子滿空飛舞,鳥兒歸巢,走獸躲到它的洞穴。萬象紛亂中,隻要我能尋到她,投到她的懷裏……天地一切都信她!她對於我的愛,不因著萬物毀滅而更變!

她的愛不但包圍我,而且普遍的包圍著一切愛我的人而且因著愛我,她也愛了天下的兒女,她更愛了天下的母親。小朋友!告訴你一句小孩子以為是極淺顯,而大人們以為是極高深的話,“世界便是這樣的建造起來的!”

世界上沒有兩件事物,是完全相同的,同在你頭上的兩根絲發,也不能一般長短。然而——請小朋友們和我同聲讚美!隻有普天下的母親的愛,或隱或顯,或出或沒,不論你用鬥量,用尺量,或是用心靈的度量衡來推測;我的母親對於我,你的母親對於你,她的和他的母親對於她和他;她們的愛是一般的長闊高深,分毫都不差減。小朋友!我敢說,也敢信古往今來,沒有一個敢來駁我這句話。當我發覺了這神聖的秘密的時候,我竟歡喜感動得伏案痛哭!

我的心潮沸湧到最高度,我知道於我的病體是不相宜的,而且我更知道我所寫的都不出乎你們的智慧範圍之外。——窗外正是下著緊一陣慢一陣的秋雨,玫瑰花的香氣,也正無聲的讚美她們的“自然母親”的愛!

我現在不在母親的身畔,——但我知道她的愛沒有……刻離開我,她自己也如此說!——暫時無從再打聽關於我的幼年的消息;然而我會寫信給我的母親。我說:“親愛的母親,請你將我所不知道的關於我的事,隨時記下寄來給我。我現在正是考古家一般的,要從深知我的你口中,研究我神秘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