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寄小讀者(3 / 3)

被上帝祝福的小朋友!你們正在母親的懷裏。——小朋友!我教給你,你看完了這一封信,放下報紙,就快快跑去找你的母親——若是她出去了,就去坐在門檻上,靜靜的等她回來——不論在屋裏或是院中,把她尋見了,你便上去攀住她,左右親她的臉,你說:“母親!若是你有工夫,請你將我小時候的事情,說給我聽!”等她坐下了,你便坐在她的膝上,倚在她的胸前,你聽得見她心脈和緩的跳動,你仰著臉,會有無數關丁你的,你所不知道的美妙的故事,從她口裏天樂一般的唱將出來!

然後,——小朋友!我願你告訴我,她對你所說的都是什麼事。

我現在正病著,沒有母親坐在旁邊,小朋友一定憐念我,然而我有說不盡的感謝!造物者將我交付給我母親的時候,竟賦予了我以記憶的心才,現在又從忙碌的課程中替我勻出七日夜來,回想母親的愛。我病中光陰,因著這回想,寸寸都是甜蜜的。

小朋友,再談罷,致我的愛與你們的母親!

你的朋友 冰心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五日晨,聖卜生療養院,威爾斯利。

通訊十五

仁慈的小朋友:

若是在你們天大的愛心裏,還有空隙,我願介紹幾個可愛的女孩子,願你們加以憐念!

M住在我的隔屋,是個天真爛漫又是完全神經質的女孩子。稍大的驚和喜,都能使她受極大的激刺和擾亂。她臥病已經四年半了,至今不見十分差減,往往剛覺得好些,夜間熱度就又高起來,看完體溫表,就聽得她伏枕嗚咽。她有個完全美滿的家庭,卻因病隔離了。——我的童心,完全是她引起的。她往往坐在床上自己喃喃的說:“我父親愛我,我母親愛我,我愛……”我就傾耳聽她底下說什麼,她卻是說“我愛我自己”。我不覺笑了。她也笑了。她的嬌憨淒苦的樣子,得了許多女伴的愛憐。

R又在M的隔屋,她被一切人所愛,她也愛了一切的人。又非常的技巧,用針用筆,能做許多奇巧好玩的東西。這些日子,正跟著我學中國文字。我第……天教給她“天”、“地”、“人”三字。她說:“你們中國人太玄妙了,怎麼初學就念這樣高大的字,我們初學,隻是‘貓’、‘狗’之類。”我笑了,又覺得她說的有理。她學得極快,口音清楚,寫的字也很方正。此外醫院中天氣表是她測量,星期日禮拜是她彈琴,病人閱看的報紙,是她照管,圖書室的鑰匙,也在她手裏。她短發齊頸,愛好天然,她住院已經六個月了。

E隻有十八歲,昨天是她的生日。她沒有父母,隻有哥哥。十九個月前,她病得很重,送到此處。現在可謂好一點,但還是很瘦弱。她喜歡叫人“媽媽”或“姊姊”。她急切的想望人家的愛念和同情,卻又能隱忍不露,常常在寂寞中竭力的使自己活潑歡悅。然而每次在醫生注射之後,屋門開處,看見她埋首在高枕之中,宛轉流涕——這樣的華年!這樣的人生!

D是個愛爾蘭的女孩子,和我談話之間常常問我的家庭狀況,尤其常要提到我的父親,我隻是無心的問答。後來旁人告訴我,她的父親縱酒狂放,醉後時時虐待他的兒女。她的家庭生活,非常的淒苦不幸。她因躲避父親,和祖母住在一處,聽到人家談到親愛時,往往流淚。昨天我得到家書,正好她在旁邊,她似羨似歎的問道:“這是你父親寫的麼,多麼厚的一封信嗬!”幸而她不認得中國字,我連忙說:“不是,這是我母親寫的,我父親很忙,不常寫信給我。”她臉紅微笑,又似釋然。其實每次我的家書,都是父母弟弟每人幾張紙!我以為人生最大的不幸,就是失愛於父母。我不能閉目推想,也不敢閉目揣想。可憐的帶病而又心靈負著重傷的孩子!

A住在院後一座小樓上,我先不常看見她。從那一次在餐室內偶然回首,無意中她顧我微微一笑,很長的睫毛之下,流著幽嫻貞靜的眼光,絕不是西方人的態度。出了餐室,我便訪到她的名字和住處。那滅晚上,在她的樓裏,談了半點鍾的話,驚心於她的靦腆與溫柔;談到海景,她竟贈我一張燈塔的圖畫。她來院已將兩年,據別人說沒有什麼起色。她終日臥在一角小廊上,廊前是曲徑深林,廊後是小橋流水。她告訴我每遇狂風暴雨,看著淒清的環境,想到“人生”兩字,輒驚動不怡。我安慰她,她也感謝,然而彼此各有淚痕!

痛苦的人,豈止這幾個!限於精神,我不能多述了!

今早黎明即醒。曉星微光,萬鬆淡霧之中,我披衣起坐。舉眼望到廊的盡處,我凝注著短床相接,雪白的枕上,夢中轉側的女孩子。隻覺得奇愁黯黯,橫空而來。生命中何必有愛,愛正是為這些人而有!這些痛苦的心靈,需要無限的同情與憐念。我一人究竟太微小了,仰禱上天之外,隻能求助於萬裏外的純潔偉大的小朋友!

小朋友!為著跟你們通訊,受了許多友人嚴峻的責問,責我不宜隻以悱惻的思想,貢獻你們。小朋友不宜多看這種文字,我也不宜多寫這種文字。為小朋友和我兩方精神上的快樂與安平,我對於他們的忠告,隻有慚愧感謝,然而人生不止歡樂滑稽一方麵,病患與別離,隻是帶著酸汁的快樂之果。沉靜的悲哀裏,含有無限的莊嚴。偉大的人生中,是需要這種成分的。範仲淹說:“先天下之憂而憂。”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何況這一切本是組成人生的原素,耳聞,眼見,身經,早晚都要了解知道的,何必要隱瞞著可愛的小朋友?我偶然這半年來先經曆了這些事,和小朋友說說,想來也不是過分的不宜。

我比她們強多了,我有快樂美滿的家庭,在第一步就沒有摧傷思想的源路。我能自在遊行,尋幽訪勝,不似她們纏綿床褥,終日對著懨懨一角的青山。我橫豎已是一身客寄,在校在山,都是一樣;有人來看,自然歡喜,沒有人來,也沒有特別的失望與悲哀。她們鄉關咫尺,卻因病拋離父母,親愛的人,每每國天風雨雪,山路難行,不能相見,丁是怨嗟悲歎。整年整月,置身於怨望痛苦之中,這樣的人生!

一而二,二而三的推想下去,世界上的幼弱病苦,又豈止沙穰一隅?小朋友,你們看見的,也許比我還多。扶持慰藉,是誰的責任?見此而不動心嗬!空負了上天付與我們的一腔熱烈的愛!

所以,小朋友,我們所能做到的,一朵鮮花,一張畫片,一句溫和的慰語,一回殷勤的訪問,甚至於一瞥哀憐的眼光,在我們是不覺得用了多少心,而在單調的枯苦生活,度日如年的病者,已是受了如天之賜。訪問已過,花朵已殘,在我們久已忘卻之後,他們在幽閑的病榻上,還有無限的感謝,回憶與低徊!

我無庸多說,我病中曾受過幾個小刪友的贈與。在你們完全而濃烈的愛心中,投書饋送,都能錦上添花,做到好處。小朋友,我無有言說,我隻合掌讚美你們的純潔與偉大。

如今我請你們紀念的這些人,雖然都在海外,但你們憶起這許多苦孩子時,或能以意會意,以心會心的體恤到眼前的病者。小朋友,莫道萬裏外的憐憫牽縈,沒有用處,“以偉大思想養汝精神”!日後幫助你們建立大事業的同情心,便是從這零碎的憐念中練達出來的。

風雪的廊上,寫這封信,不但手冷,到此心思也凍凝了。無端拆閱了波士頓中國朋友的一封書,又使我生無窮的感慨。她提醒了我!今日何日,正是故國的歲除,紅燈綠酒之間,不知有多少盈盈的笑語。這裏卻隻有寂寂風雪的空山……不寫了,你們的熱情忠實的朋友,在此遙祝你們有個完全歡慶的新年!

冰心

一九二四年二月四日,沙穰。

通訊二十九

最親愛的小讀者:

我回家了!這“回家”二字中我進出了感謝與歡欣之淚!三年在外的光陰,回想起來,曾不如流波之一瞥。我寫這信的時候,小弟冰季守在旁邊。窗外,紅的是夾竹桃,綠的是楊柳枝,襯以北京的蔚藍透徹的天。故鄉的景物,一一回到眼前來了!

小朋友!你若是不曾離開中國北方,不曾離開到三年之久,你不會讚歎欣賞北方蔚藍的天!清晨起來,揭簾外望,這一片海波似的青空,有一兩堆潔白的雲,疏疏的來往著,柳葉兒在曉風中搖曳,整個的送給你一絲絲冰意。你覺得這一種“冷處濃”的幽幽的鄉情,是異國他鄉所萬嚐不到的!假如你是一個情感較重的人,你會興起一種似歡喜非歡喜,似悵惘非悵惘的情緒。站著癡望了一會子,你也許會流下無主、皈依之淚!

在異國,我隻遇見了兩次這種的雲影天光。一次是前年夏口在新漢壽白嶺之巔。我午睡乍醒,得了英倫朋友的一封括,是一封充滿了友情別意,並描寫牛津景物寫到引人入夢的書。我心中雜糅著悵惘與歡悅,帶著這信走上山巔去。猛然見了那異國的藍海似的天!四圍山色之中,這油然一碧的天空,充滿了一切。漫天匝地的斜陽,鑲出西邊天際一兩抹的絳紅深紫。這顏色須臾萬變,而銀灰,而魚肚白,倏然間又轉成燦然的黃金。萬山沉寂,因著這奇麗的天末的變幻,似乎太空有聲!如波湧,如鳥鳴,如風嘯,我似乎聽到了那夕陽下落的聲音。這時我驟然間覺得弱小的心靈,被這偉大的印象,升舉到高空,又倏然間被壓落在海底!我覺出了造化的莊嚴,一身之幼稚,病後的我,在這四周豔射的景象中,竟伏於纖草之上,嗚咽不止!

還有一次是今年春天,在華京(Washington D。C。)之一晚。我從枯冷的紐約城南行,在華京把“春”尋到!在和風中我坐近窗戶,那時已是傍晚,這國家婦女會(Natinal Women's Party)舍,正對著國會的白樓。半日倦旅的眼睛,被這樓後的青天喚醒!海外的小朋友!清你們饒恕我。在我倏忽的驚歎了國會的白樓之前,兩年半美國之寄居,我不曾覺出她是一個莊嚴的國度!

這白樓在半天矗立著,如同一座玲瓏洞開的仙閣。被樓旁強力燈逼射著,更顯得出那樓後的青空。兩旁也是偉大的白石樓舍。樓前是極寬闊的白石街道。雪白的球燈,整齊的映照著,路上行人,都在那偉大的景物中,寂然無聲。這種天國似的靜默,是我到美國以來第一次尋到的,我尋到了華京與北京相同之點了!

我突起的鄉思,如同一個波瀾怒翻的海!把椅子推開,走下這一座萬靜的高樓,直向國會圖書館走去。路上我覺得有說不出的愉快與自由。楊柳的新綠,搖曳著初春的晚風。熟客似的,我走人大閱書室,在那裏寫著日記。寫著忽然憶起陸放翁的“喚作主人原是客,知非吾土強登樓”的兩句詩來。細細咀嚼這“喚”字和“強”字的意思,我的意興漸漸的蕭索了起來!

我合上書,又洋洋的走了出去。出門來一天星鬥,我長籲一口氣。——看見路旁一輛手推的篷車,一個黑人在叫賣炒花生栗子。我從病後是不吃零食的,那時忽然走上前去,買了兩包。那燈下黝黑的臉,向我很和氣的一笑,又把我強尋的鄉夢攪斷!我何嚐要吃花生栗子?無非要強以華京作北京而已!

寫到此我腕弱了。小朋友,我覺得不好意思告訴你們,我回來後又一病逾旬,今晨是第一次寫長信。我行程中本已憔悴困頓,到家後心裏一鬆,病魔便乘機而起。我原不算是十分多病的人,不知為何,自和你們通汛,我生涯中便病忙相雜,這是怎麼說的呢!

故國的新秋來了。新愈的我,覺得有喜悅的蕭瑟!還有許多話,留著以後說罷,好在如今我離著你們近了!

你熱情忠實的朋友,在此祝你們的喜樂!

冰心

八,三十一,一九二六,圓恩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