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童年雜憶(2 / 3)

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的姑母,隻從父親口裏聽到關於她的一切。她是父親的姐姐,父親四歲喪母,一切全由姐姐照料。我記得父親說過姑母出嫁的那一天,父親在地上打著滾哭,看來她似乎比我父親大得多。

姑母嫁給馮家,我在一九一一年回福州去的時候,曾跟我的父親到三官堂馮家去看我的姑父。姑母生了三男二女,我的二表姐,乳名叫“阿三”的,長得非常的美。坐在鏡前梳頭,發長委地,一張笑臉紅撲撲的!父親替她做媒,同一位姓陳的海軍青年軍官——也是父親的學生——結了婚,她回娘家的時候,就來看我們。我們一大家的孩子都圍著她看,舍不得走開。

馮家也是一個大家庭,我記得他們堂兄弟姐妹很多,個個都會吹彈歌唱,牆上掛的都是些簫、笙、月琴、琵琶之類。父親常說他們家可以成立一個民樂團。

我生下來多病。姑母很愛我的父母,凶此也極愛我。據說她出了許多求神許願的主意,比如說讓我拜在呂洞賓名下,作為寄女,並在他神座前替我抽了一個名字,叫“珠瑛”,我們還買了一條牛,在呂祖廟放生——其實也就是為道士耕田!每年在我生日那一天,還請道士到家來念經,叫做“過關”。這“關”一直要過到我十六歲,都是在我老家福州過的,我隻有在回福州那個時期才得“恭逢其盛”!一個或兩個道士一早就來,在廳堂用八仙桌搭起祭壇,圍上紅緞“桌裙”,點蠟,燒香,念經,上供,一直鬧到下午。然後立起一麵紙糊的城門似的“關”,讓我拉著我們這一大家的孩子,從“關門”裏走過,道士口裏就唱著“XX關過啦”“XX關過啦”,我們哄笑著穿走了好幾次,然後把這紙門燒了,道士也就領了酒飯錢,收拾起道具,回去了。

呂祖廟在福州城內烏石山上——福州是山的城市,城內有三座山,烏石山,越王山(屏山),於山,一九三六年冬我到歐洲七山之城的羅馬的時候,就想到福州!

呂祖廟是什麼樣子,我已忘得千幹淨淨,但是烏石山上有兩大塊很光滑的大石頭,突兀地倚立在山上,十分奇特。福州人管這兩塊大石頭叫“桃瓣李片”,說出來就是一片桃子和一片李子倚立在一起,這兩塊石頭給我的印象很深。

和我的這個名字(珠瑛)有聯係的東西,我想起了許多,都是些迷信的事,像把我寄在呂祖名下和“過關”等等,我的父親和母親都不相信的,隻因不忍過拂我姑母的意見,反正這一切都在老家進行,並不麻煩他們自己,也就算了,“珠瑛”這個名字,我從來沒有用過,家裏人也從不這樣稱呼我。

在我開始寫短篇小說的時候,一時興起,曾想以此為筆名,後來終究因為不喜歡這迷信的聯想,又覺得“珠瑛”這兩個字太女孩子氣了,就沒有用它。

這名字給了我八十年了,我若是不想起,提起,時至今日就沒有人知道了。

父親的“野”孩子

當我連蹦帶跳地從屋外跑進來的時候,母親總是笑罵著說:“看你的臉都曬‘熟’了!一個女孩子這麼‘野’,大了怎麼辦?”跟在我後麵的父親就會笑著回答:“你的孩子,大了還會野嗎?”這時,母親臉上的笑,是無可奈何的笑,而父親臉上的笑,卻是得意的笑。

的確,我的“野”,是父親一手“慣”出來的,一手訓練出來的。因為我從小男裝,連穿耳都沒有穿過。記得我回福州的那一年,脫下男裝後,我的伯母,叔母都說:“四妹(我在大家庭姐妹中排行第四)該紮耳朵眼、戴耳環了。”父親還是不同意,借口說:“你們看她左耳唇後麵,有一顆聰明痣。把這顆痣紮穿了,孩子就笨了。”我自己看不見我左耳唇後麵的小黑痣,但是我至終沒有紮上耳朵眼!

不但此也,連緊鞋父親也不讓穿,有時我穿的鞋稍為緊了一點,我就故意在父親麵前一瘸一瘸地走,父親就埋怨母親說,“你又給她小鞋穿了!”母親也氣了,就把剪刀和紙裁的鞋樣推到父親麵前說:“你會做,就給她做,將來長出一對金剛腳,我也不管!”父親真地拿起剪刀和紙就要鉸個鞋樣,母親反而笑了,把剪刀奪了過去。

那時候,除了父親上軍營或軍校的辦公室以外,他一下班,我一放學,他就帶我出去,騎馬或是打槍。海軍學校有兩匹馬,一匹是白的老馬,一匹黃的小馬,是輪流下山上市去取文件或書信的。我們總在黃昏,把這兩匹馬牽來,騎著在海邊山上玩。父親總讓我騎那匹老實的白馬,自己騎那匹調皮的小黃馬,跟在後麵。記得有一次,我們騎馬穿過金鉤寨,走在寨裏的小街上時,忽然從一家門裏蹣跚地走出一個剛會走路的小娃娃,他一直闖到白馬的肚子底下,跟在後麵的父親,嚇得趕忙跳下馬來拖他。不料我座下的那匹白馬卻從從容容地橫著走向一邊,給孩子讓出路來。當父親把這孩子抱起交給他的驚惶追出的母親時,大家都鬆了——口氣,父親還過來抱著白馬的長臉,輕輕地拍了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