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童年雜憶(3 / 3)

在我們離開煙台以前,白馬死了。我們把它埋在東山腳下。我有時還在它墓上獻些鮮花,反正我們花園裏有的是花。從此我們再也不騎馬了。

父親還教我打槍,但我背的是一杆鳥槍。槍彈隻有綠豆那麼大。母親不讓我向動物瞄準,隻許我打樹葉或樹上的紅果,可我很少能打下一片綠葉或一顆紅果來!

煙台是我們的!

夏天的黃昏,父親下了班就帶我到山下海邊散邊,他不換便服,隻把白色製服上的黑地金線的肩章取了下來,這樣,免得走在路上的學生們老遠看見了就向他立正行禮。

我們最後就在沙灘上麵海坐下,夕陽在我們背後慢慢地落下西山,紅霞滿天。對麵好像海上的一抹濃雲,那是芝罘島。島上的燈塔,已經一會兒一閃地發出強光。

有一天,父親隻管抱膝沉默地坐著,半天沒有言語。我就挨過去用頭頂著他的手臂,說:“爹,你說這小島上的燈塔不是很好看麼?煙台海邊就是美,不是嗎?”這些都是父親平時常說的話,我想以此來引出他的談鋒。

父親卻搖頭慨歎地說:“中國北方海岸好看的港灣多的是,何止一個煙台?你沒有去過就是廠。”

我瞪著眼等他說下去。

他用手拂弄著身旁的沙子,接著說:“比如威海衛,大連灣,青島,都是很好很美的……”

我說:“爹,你哪時也帶我去看一看。”父親揀起一塊卵石,狠狠地向海浪上扔去,一麵說:“現在我不願意去!你知道,那些港口現在都不是我們中國人的,威海衛是英國人的,大連是日本人的,青島是德國人的,隻有,隻有煙台是我們的,我們中國人自己的一個不凍港!”

我從來沒有看見父親憤激到這個樣子。他似乎把我當成一個大人,一個平等的對象,在這海天遼闊,四顧無人的地方,傾吐出他心裏鬱積的話。

他說“為什麼我們把海軍學校建設在這海邊偏僻的山窩裏?我們是被擠到這裏來的嗬。這裏僻靜,海灘好,學生們可以練習遊泳,劃船,打靶等等。將來我們要奪回威海,大連,青島,非有強大的海軍不可。現在大家爭的是海上霸權嗬!”

從這裏他又談到他參加過的中日甲午海戰:他是在威遠戰艦上的槍炮二副。開戰的那一天,站在他身旁的戰友就被敵人的炮彈打穿了腹部,把腸子都打濺在煙囪上!炮火停歇以後,父親把在煙囪上烤焦的腸子撕下來,放進這位戰友的遺體的腔子裏。

“這些事,都像今天的事情一樣,永遠掛在我的眼前,這仇不報是不行的!我們受著外來強敵的欺淩,死的人,賠的款,割的地還少嗎?”

“這以後,我在巡洋艦上的時候,還常常到外國去訪問。英國,日本,法國,意大利……我覺得到哪裏我都抬不起頭來!你不到外國,不知道中國的可愛,離中國越遠,就對她越親。但是我們中國多麼可憐嗬,不振興起來,就會被人家瓜分了去。可是我們現在難關多得很,上頭腐敗得……”

他忽然停住了,注視著我,仿佛要在他眼裏把我縮小了似的。他站起身來,拉起我說:“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一般父親帶我出去,活動的時候多,像那天這麼長的談話,還是第一次!在這長長的談話中,我記得最牢,印象最深的,就是“煙台是我們的!”這一句。

許多年以後,除了威海衛之外,青島、大連,我都去過。英國、日本、法國、意大利……的港口,我也到過,尤其在新中國成立後,我並沒有覺得抬不起頭來。做一個新中國的人民是光榮的!

但是,“煙台是我們的”,這“我們”二字,除了十億我們的人民之外,還特別包括我和我的父親!

1981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