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醫從文”和“棄文從醫”這樣的話題,在一定程度上說,已經成為了橫亙於整個現當代中國文學話域裏諸多“現代性”問題其中之一,值得深入探討。從根本上說,二者都是“時代作家”(具體為“現代作家”或“當代作家”)思維(處世理念)上的一種有意的偏頗,但這樣的偏頗恰恰體現出具體時代作家的生命本質——對於人類(包括作家自身)生命的真誠和悲憫情懷。所以,這樣的“時代作家”的偏頗,在一定程度上就成為了一種“有意味的偏頗”。
引子
最近看邱華棟著的《文壇高峰對話》一書,發現其中一段邱華棟與閻連科的對話,頗有耐人咀嚼的地方。當邱華棟發問:“你說你想棄文從醫,這和魯迅剛好相反,這是怎麼回事?”閻連科這樣回答:“這是因為我切實地體會到,文學的力量是非常薄弱的。社會是一堵四麵不透風的牆,而文學隻是從這麵牆下一掠而過的微風。魯迅是看到我們這個民族有著巨大的悲哀,比如國民性問題,他認為這個問題是我們民族的瘡疤,是萬傷之源,他企圖用文學作品來療治這種創傷,來切除我們民族身上的這個瘤子。所以,他棄醫從文,為根治國民性這個問題寫作一生,也戰鬥了一生。其結果呢?就是如上所述,國民性問題不僅仍然存在,而且更為複雜,更為根深蒂固,這是我感覺到文學的力量不能超過文學自身的範圍。我們不能希望文學像手術刀一樣,能手到病除。在我十幾次到艾滋病村之後,我深刻地體會到,那些農民需要的不是文學,而是醫療。我想我如果是個醫生,我將給他們帶去切實、具體的幫助,可是我是個作家,我不能給他們帶去這些。老實說,我們寫的那些小說,在鄉村這個土地上生活的農民,他們是不需要的。他們決然不看我們的作品。這不是說他們看不懂的問題,而是說他們從根本上就不需要這些東西。這是一對矛盾,他們是我寫作對象,是我們寫作的原型,是文學的原生活、原故事,可是他們卻不看這些,不關心這些。所以,我有棄文從醫的念頭。當然,這也都是念頭而已,我年齡已經不允許我丟掉文學去做別的任何事情了。”邱華棟: 《文壇高峰對話》,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年,頁21。
讀完以上對話內容,筆者不禁產生一連串的疑問: 第一,閻連科的回答透露出怎樣的作家處世理念?又該怎樣來認識閻連科回答中所涉及的魯迅現象?它們是否同樣是“時代作家”的偏頗?怎樣來看待這樣的偏頗?第二,作家該為或能為誰而創作?更具體地,新文化運動以來,那些純粹以療救別人(比如閻連科所說的“農民”)為宗旨的“精英文學”,在這個“文化多元”、“雜聲共處”、“太平俗世”等特征越來越明顯的當下時代,還能有多少回旋餘地?第三,作為“時代作家”,怎樣來認識自己的“生命本質”;或者,作家生命有沒有一種本體性的規定,即所謂的“本質”呢?如有,該怎樣描述?等等。這些疑問可以進一步概括為有關“時代作家”思維(處世理念)的“偏頗性”與“作家生命本體”關係這樣一個總的文論話題。這樣的話題,在一定程度上說,已經成為橫亙於整個現當代中國文學創作話域裏諸多的“現代性”問題之一,值得文學理論深入探討。
一、 “棄醫從文”和“棄文從醫”都是“時代作家”的偏頗顯然,從閻連科的回答看,這裏邊至少可以挖掘出兩個方麵總共三個層次的偏頗。
第一個方麵,魯迅“棄醫從文”的偏頗。因自己所處的時代及個人經驗——中醫“害死”他的父親,以及自己留學過程中處處親眼看到的“看客國人”普遍麻木、糜爛了的“國民性”,魯迅清醒地認識到,在他的那個時代,對於國家和他個人而言,切除民族文化精神毒瘤的緊迫性甚於療救國民軀體的各種病痛。於是,魯迅毅然決然要更弦改轍,“棄醫從文”,進行一輩子的文學創作,以絕對的逆子形象,甩筆潑墨當標槍匕首,與封建禮教文化展開殊死拚殺。魯迅的拚殺成全了他作為“中國民族文化脊梁”的生命宿願。同時,作為封建文化的決裂者,魯迅對於傳統文化的批判,顯然是刺刀見血、招招致命;但也因此難免有時存在著矯枉過正的地方,比如魯迅對於中醫的否定,從今天的角度看,顯然並非完全科學。何況作為人類生命體之一——“一個人”存在的魯迅,因他特殊的、也是艱巨的人生選擇,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魯迅確實沒有周全地照顧好自己的生命,至少在對待自己的身體方麵,作為文化鬥士的魯迅,終其一生,可謂殫精力竭,一輩子隻能是一副瘦硬的憂患模樣。魯迅終於不可避免地積勞成疾,以致早早離開人世。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生命本體性的遺憾。這遺憾多少也證明了魯迅處世理念的偏頗。但毋庸置疑,正是這樣的偏頗成全了魯迅作為一名現代作家的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