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長篇《後悔錄》解讀
日常生活性、思想深邃性與語言個性三者渾然統一的藝術追求,使得東西新近發表的長篇小說《後悔錄》呈現出超凡脫俗的獨特魅力。篇中,筆者采用直逼文本的審美解讀方式,對東西的《後悔錄》進行個性化的藝術賞析。
在平常人生以及和這人生時刻相連的人的身體欲望和欲望痛苦之上,栽培起個性作家純粹的精神批判之花,這無疑是東西新作《後悔錄》東西: 《後悔錄》,《收獲》2005年第3期。的獨特努力,這種努力因為具備了獨到的膽力、眼力和智力,讀來不禁有了一種剝皮削骨般透徹靈魂的感覺。
故事從幾個人看狗交配開始,接著是連篇累牘的有關平常人的身體欲望以及這種欲望所引發的生命苦難際遇。僅就故事取材而言,確實是不雅的!但你千萬別閉上你的眼睛。如果是那樣子,你的確不再看到東西所寫的這一切“粗俗”了,但這樣的粗俗本身卻不可能自動退隱、消失;因為,它不僅已經成為了曆史的事實,而且還可能繼續成為一種被廣泛遮蔽了的根深蒂固的醜惡而在人性的深處得以進一步滋生蔓長,分裂如癌細胞——人類要清除癌症,首先得有觀看毒瘤的眼力和勇氣。作家出於完善人性的目的,同樣需要具有審視人性醜惡的眼力和勇氣。
當然,東西寫這樣的故事,遠非僅僅為了賣弄作家本人刁鑽的“眼力”和驚世駭俗的“勇氣”。作為一名精神批判型的先鋒作家,東西自有著他自己獨特的智慧追求和美學依據: 通過身體欲望和痛苦的精神穿越,讓小說回到曆史現實、回到最平常的人生、回到人性的原生態、回到人物、回到生動的細節故事,因此也回到了真實——本質的真實、心靈的真實。
正因為所有發生的故事都與人(平常人)的身體欲望、時代遭遇緊密相連: 禁欲時代的身體痛苦(前半部)和縱欲時代的身體疲憊(後半部)。因此,東西的《後悔錄》自然而然沒有避開“形而下”的敘述對象——身體的“自然欲望語言”,但這應該被看成是作家東西的膽識和勇氣——敢於直麵人生的膽識和勇氣。更難能可貴的是,東西在這等平常人的最“形而下”的“軀體故事”上麵,竟然能直接上升到人類精神境界。肉體與靈魂直麵相撞,轟隆如電閃雷鳴——《後悔錄》中,從“禁欲”穿行到“縱欲”的時代故事隧道之間,東西以平實樸素,滲透著智慧幽默、厚實深重且兼具靈動飛翔姿態的純粹個性語言,刻畫出了在痛苦摸索蝸行中的現代人性的總體精神形象,這就不能不說是令人觸目驚心和擊節讚歎了。
首先,禁欲時代的身體痛苦和人生存在的荒謬本質。
這是“禁欲時代”中發生的故事。“革命文化”的需要,不僅要求人們頭腦徹底純潔幹淨,同時強迫人們“遠離身體”,對人性中的本能欲望執行毫不容情的禁錮。一些人從開始時的被迫改造紛紛地變成了後來自覺的“禁欲主義道德律令”的忠實執行者,“禁欲風尚”甚囂塵上,泛濫開來,人類自然之“性”荒唐地和“流氓”畫上了等號。把原本是正常的(或日常的)身體欲望徹底如數上繳,成為了那個時代全民族最高程度的“精神收獲”。
翻開《後悔錄》,我們看到這種“收獲”帶來的觸目驚心: 吳生,在這種“禁欲主義文化”的改造之下,終於成了一個“無性的女人”。她視自己和別人的身體為“不潔”,用本來不多的錢買來了很多的肥皂,洗了又洗,並且再不允許自己的合法丈夫曾長風接近自己的肉體,因為那樣子“太髒”。小說的敘述者——“我”——曾廣賢,在這種“禁欲”“文化”下,從一開始就患上了那個時代的人特有的精神症候——“集體性的性愚昧”: 小說中許許多多人生痛苦故事就是從“我”的“性愚昧”開始而撕開流血的傷口,汩汩敘述的,因性愚昧而看狗交配,因性愚昧而不能理解父親的需要並出賣了父親,因性愚昧而錯過了最為寶貴的初戀,因性愚昧而走向了犯罪(強奸未遂)和坐牢,還是因性的愚昧而導致一生的婚姻失敗,甚至於最後徹底的“性無能”;穀裏村的社員,把一對在稻草堆裏結合的知青(於百家和池鳳仙)給抓個正著,並展開殘酷而荒唐的批鬥;一時間難以徹底改造成“新人”的“資本家風流遺少”——曾長風(“我的父親”)更是遭遇了慘絕人寰又荒誕透頂的人生劫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