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以後,我們這裏下了好大一場雪,白茫茫一片,辨不出哪是路、哪是田埂,哪裏種土豆、哪裏種麥子。杉樹上堆積著厚厚的雪,尖尖的樹頂和像針一樣的葉子全被雪蓋住,稍有風吹草動,雪就直往地上掉。“大雪壓青鬆,青鬆挺且直。”挺直的何止是鬆樹?在我家旁邊的山坡上,除莊稼之外,所有被雪壓住的樹都挺直身板。都說雪落無聲,但是從樹上掉下來的雪把地上的雪擊打得“噗噗”直響,像有人在悶聲發笑。
我家屋後有好大的一片毛竹。秋天,竹葉子漫天飛舞,葉子飛過屋頂,有些葉子居然飄進了屋子,那時候我就想,這竹子栽了有什麼用呢?害人不停地替它掃葉子,挺討人厭的。可我出生了,下雪了,爸爸無法出去幹活兒,他就把落滿灰塵的篾匠用具全套搬出來,抖去灰塵,擺在一張桌子上。
毛竹葉子像掃帚掛在空中,積雪在上麵待不住便全掉在地上,竹子的根腳被雪遮住了好大一節,所以砍毛竹之前要先用鋤頭刨去積雪才行。樹枝剔在屋後的竹林裏,毛竹被拖進家門,土院壩被拖出一條彎彎曲曲的溝,像蟒蛇剛剛爬過的樣子。
爸爸又要編籮筐去賣了。擱置幾年的篾匠活兒在爸爸手裏顯得生疏,編第一個籮筐底時,篾片還劃破了他的大拇指,鮮血從他紅潤的大拇指淌出來,有點嚇人。爸爸把大拇指含在嘴裏吸吮,像吐痰一樣把血和口水吐在地上,說也奇怪,鮮血很快就止住了。大雪停止,雪在陽光下悄無聲息地融化的時候,篾片已經在爸爸手裏如飛般旋轉起來。
泛著竹子香味的籮筐在我家堂屋擺成一溜,無形中三個姐姐又多了一樣玩鬧的工具,一人頂著一個籮筐從堂屋跑到偏房,跑到我睡覺的屋子。我會循聲找她們在哪裏,老實說,我知道我的姐姐們在打鬧,可她們跑得太快了,我的眼睛還跟不上她們活動的步伐。有一次三姐在我麵前摔倒了,媽媽又恨又愛地把她扶起來,轉眼三姐像個調皮的家雀不見了。調皮的三姐甚至會扳倒籮筐,一個人爬進去,有一次爸爸在家裏遍尋不著,還是媽媽把她從籮筐裏揪出來,順勢打了她屁股。
三姐不知道她犯錯誤,把媽媽輕輕拍她的那兩下子想得太嚴重了,或者她不知道,讓父母擔心也是不對的,不讓父母知道你的平安也是不對的。
三姐對媽媽拍她那兩下不依不饒,坐在堂屋撒潑,頭抬得高高地仰望屋頂,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流下來,一會兒三姐就變成花貓臉了。奇怪她哪兒來那麼多的眼淚,是不是她的眼睛裏長著泉眼?
爸爸聽得不耐煩了:“別號了,天都要被你叫通了,這雪才停下來,你再叫的話又該下雪了。明天我去趕場賣籮筐,你也跟我一起去吧。”
為了稱頭,爸爸把二姐也帶去了。積雪消融,道路泥濘,二姐、三姐跟爸爸去趕街是冒險的行為,可大姐不這麼想,她哭著追了好遠,媽媽拖著虛弱的身體追了半天才把她追回來。
媽媽背姐姐回來的路上摔了一跤,摔得一身泥。這時候媽媽換衣服還不需要背著我們,我便看到媽媽的乳房,那麼圓滿,微微下垂。而我吸奶的時候,媽媽的乳房像兩個柔軟的饅頭懸掛在我的額頭上,任我怎麼推也推不開。這件衣服上不但有奶腥味,還有烤山藥的味道——都是我熟悉的味道,聞著就想睡覺的味道。
媽媽為了安撫哭泣的大姐,說:“去趕場的路上有大灰狼,我遇著過好幾次,我們和妹妹在家,讓他們給大灰狼吃了算了。”
大姐這才停止哭泣。來到我睡覺的床邊,大姐想撫摸我的臉,媽媽就拿著她的手,輕輕地擦我的臉蛋兒。媽媽說:“妹妹還小,摸重了她會哭,你剛生出來也這樣,當姐姐的要有當姐姐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