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廢棄了二十多年的空地,最近才被村民整理出來。樹在二十多年前都砍光了,奇怪的是,在這二十多年裏,在這塊空地上,光長草了,就沒有長出一棵雜樹。野藤子糾葛著草,草在藤條的糾纏中,枯了又榮,榮了又枯,它們是聽從季節調遣的聽話的野物,像一個個乖順的小媳婦。但小媳婦也有發飆的時候,所以放牛的、砍柴的、打豬草的都不大到這塊空地上來。
這塊空地還喜歡長糖罐子,糖罐子開潔白的花,花開瘋狂時,那香味會一陣陣襲擊你的鼻子。到糖罐子結果時,樹上像掛著一個個橘紅色的古董花瓶,無須采摘,光看著就能把你的口水勾起八丈長。在山裏,糖罐子雖不是什麼稀罕物件,但它也有它自己的脾氣。糖罐子到底是一個何種脾性的小妖精呢?用色澤、香味、甜蜜及性感的身體誘惑你,又長滿小刺阻擋你。
村寨附近有這樣一塊地卻少有人來,隻是野草瘋長,雜藤瘋竄,這倒便宜了那些小獸,把這塊人跡罕至的空地當成愛巢。
負責整理場地的人挺不情願,但他們也並不是沒有一丁點兒收獲,他們在地上撿到幾枚野雞蛋,至於野雞和兔子,在他們還在開辟那一條雜草叢生的道路時就逃跑了。在山上生活的野物們都是精靈,對人聲、人氣以及人的腳步聲有著天生的敏感,再就是它們或生了翅膀,或長了能飛躍的雙腿,總之,人要擄獲它們,得靠那麼一點點運氣,即便他們有時候手持獵槍。
他們先用砍刀把藤條砍斷,其中一個參與整理場地的女人說,砍藤條真像是砍去自己的雙腿,讓人感到疼痛和害怕,她對其他人說:“你們先砍藤子,一會兒我負責鋤草。”可真到鋤草的時候,卻不見她的蹤影,想必鋤草又讓她聯想到什麼了。這件事作為笑談,讓繼續勞作的人嘀咕了半天。鋤草用鋤頭,“喀、喀、喀”,像砍頭似的。砍糖罐子的時候他們最開心,因為他們大多在摘糖罐子時,被糖罐子身上的刺蜇過。草太茂盛了,而且與人的頸脖相比,還是顯得太細,而且他們不相信,這些草會跟人一樣有疼痛感,倒是鋤草的聲音聽起來令人興奮,讓砍草的人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
平整的、散發著野草清香的空地像一塊處女地,讓完工歇息的人有了開墾的欲望。他們誰也沒把自己的真實想法說出來,隻是在肚子籌劃著,等這件事情過後,他們要來這裏種上些什麼。在這大山裏,要找這樣一塊肥沃、平整的空地是很不容易的。
年長的村民仍然記得二十年前的那個下午,全村村民無論男女老幼都聚集在這塊空地上,他們抓住了一個潛逃的“走資派”,這個“走資派”很是狡猾,他以為自己躲進山裏就沒人找到了,但火眼金睛的山區人民還是把他從崇山峻嶺中揪了出來。在抓到這個“走資派”之前,“走資派”一詞尚屬於廣播裏、宣傳幹部嘴裏以及包裹物件的報紙上的新鮮玩意兒,他們既不知道“走資派”是幹什麼的,也不知道“走資派”長成什麼樣,隻是從各個渠道知道,“走資派”是過街老鼠,是人人喊打的壞人。
村民揪出“走資派”姬然純屬偶然,如果論功勞,也隻能算到小嘎身上。小嘎當時二十二歲,初中畢業就回了山村,是山村裏最有文化的人。像小嘎這種人在山村是不大被人看得起的,讀書回來,肩不能挑、手不能抬,在毒日頭下,幹半天活兒就哭爹喊娘。村民們過年寫個對聯、給親戚寄個消息什麼的,常常找他幫忙,但私下裏,他們喊他“二流子”。“二流子”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下地幹活兒的,所以大多數時候要麼是在寨頭寨尾瞎逛,要麼是去山下的鎮上,找找昔日的同學、攀攀遠房的親戚,混吃混喝幾天又折回山寨。父母不是沒拿笤帚打過他,他挨了打也不見有絲毫改變,久而久之,父母就懶得管他了。
這一天小嘎又下山了,在表姨家,他出來上廁所時,看到廁所牆上貼著一張紙,好奇的小嘎哪有不湊過去看仔細的道理?這一看不打緊,紙上有一個人的畫像,旁邊還用毛筆寫著:“打倒走資派姬然!打倒走資派姬然!”小嘎恍然大悟,哦,原來上山的宣傳幹部嘴裏的“走資派”是這副模樣呀,還以為是什麼怪物,不過是跟我們一樣,長了兩隻耳朵、一個鼻子。小嘎看姬然的畫像看了老半天,居然記住了他的樣子,他可以回山寨向村民們形容一番了,“走資派”到底長成啥樣。
話說“走資派”姬然逃到山裏無處可去,找了個自以為很安全的樹林裏搭了個窩棚,他不相信他永遠是被批鬥的對象,等風聲過了,他再下山去。小嘎不是喜歡竄嗎,竄來竄去就在山裏迷了路,便發現了姬然的窩棚。開始小嘎以為是村裏的某個獵人搭建的,便想去裏麵搜尋點東西吃。山林常見這樣的窩棚,小嘎見慣不怪。於是他發現了正在生火的姬然,“叔,叔,叔。”小嘎叫了幾聲姬然都沒有答應。姬然越是不答應,越是把頭低著,小嘎越是想知道,是村裏的哪位大叔竟如此靦腆。他伸手去夠他的臉,那張臉扭開了,小嘎是個倔強的小夥子,你越不想讓他知道你是誰,他就越想知道,一來二去,姬然就倒在地上了。這下小嘎看清了,他不是山寨裏的,但他是誰呢?這時他把刻在腦海裏姬然的樣子調出來,一對照,這不是大“走資派”姬然嗎?雖然跟照片裏的樣子不大一樣。照片裏的姬然是嚴肅的,臉龐是幹淨的,標準的幹部臉。而這張臉,頭發胡子胡亂地散開來,臉色煞白。但小嘎記得他的五官。對頭,就是他,沒錯,他是大“走資派”姬然,原來他躲在這裏。他怎麼躲到這裏來的,小嘎不想知道。從他的麵相上看,這一路他吃了不少苦頭。“走資派”姬然躲到山裏想逃避革命群眾的批判是絕對不行的,雖然小嘎沒有參加紅小兵,但並不因此說明他無此覺悟。在確認他就是“走資派”姬然以後,他能想到的詞語隻有兩個:批鬥、打倒。至於如何批鬥、如何打倒小嘎還是一頭霧水,雖然間或在鎮裏看到過一兩次,但他隻是作為革命群眾,並沒有記住它的全部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