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當沃希列公爵和公爵小姐正在屋裏交談的時候,賓艾爾(他是讓人叫來的)和塔盧賓斯科亞公爵夫人(她覺得應該陪他來)所乘坐的馬車駛進了賓佐赫夫家的院子。賓艾爾了解到,馬車沒有停在大門口,卻繞到了後門旁。塔盧賓斯科亞公爵夫人急忙走上一道光線暗淡的狹窄樓梯,並不時催促著落在她後麵的賓艾爾,賓艾爾雖然一點也不清楚為何急著要他去見伯爵,更不清楚為何要走後麵的樓梯,但從塔盧賓斯科亞公爵夫人的鎮定和匆忙上,他看出到這裏來是很有必要的,因此他便一直順從地緊緊跟在他的女向導的身後。

從塔盧賓斯科亞公爵夫人的臉上就能看出,她意識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她讓賓艾爾緊隨其後,她帶著彼得堡女人那種生龍活虎的勁頭昂首挺胸走進房間,那表情比早晨更加充實了。她覺得,她帶來了生命垂危的伯爵想要見的人,所以她有十分把握能看到伯爵。她匆匆環顧了一下屋裏的人,看到了伯爵的神父,她似乎並沒有彎腰,卻忽然顯得低了半截,急忙邁著小碎步走到神父跟前,十分鄭重地接受了神父的祝福。她又壓低聲音,詳細地把賓艾爾是伯爵兒子這句話說給了神父和大夫,講給了等在接待室中的所有人。她給賓艾爾指了指客廳邊上的一把小沙發,讓他坐下來等她,而她自己則不言不語地向大家關注的那個房間走去,在一聲幾乎聽不見的開門聲之後,她走進了房間。

客廳裏所有的人都帶著疑問、好奇的目光看著賓艾爾,並對他顯示出了敬重和尊敬。他默默無語地坐在一位太太讓出的座位上,接過一位副官替他拿起的手套,把自己的一雙大手放到沙發扶手上,擺出一副穩健的雕塑般的單純姿勢來。幾分鍾後,沃希列公爵穿著佩有三枚金星勳章的呢子大衣,昂首挺胸,大模大樣地走了進來。比起早晨來,他好像又瘦了一些,他向屋裏掃視了一圈,在看到賓艾爾的時候,他的眼睛比平時睜得更大了。他走到賓艾爾眼前,握住他的手(他以前不曾這樣做過),並且用力握了握,好像是試一試這隻手長得結實不結實。

“打起精神來,打起精神,我的朋友,他派人把您叫來了,這樣就好……”他想離開,他一邊走一邊對羅蘭說了幾句話,然後就抬起腳朝那房間走去。他不會踮起腳來走路,於是,他的整個身子笨拙地跳動起來。他後麵跟著公爵小姐,再後麵是神父們和教堂裏的下級執事,仆人們也向門口湧去。從門裏傳來挪動東西的響聲,最後,塔盧賓斯科亞公爵夫人跑到了外麵,她的臉依然是那樣蒼白,卻帶著一副從容鎮靜的神情,她拉了一下賓艾爾的胳膊,說道:

“上帝的寬厚仁慈是不盡的。塗油禮立刻就要開始了,進來吧。”

賓艾爾進了門,踩上軟軟的地毯,他發現那位替他拾手套的副官、那位給他讓座的陌生太太,以及幾個仆人,都跟了進來,好像現在不用允許就能進來了。

[二十]

賓艾爾十分熟悉這個大房間。房間的一頭放著一張高大的柞木床,另一頭放著一個金光閃閃的神龕。神龕下麵,擺著一張長沙發,上麵放著嶄新的、雪白的新換上的枕頭,沙發上躺著賓艾爾十分熟悉的、他父親賓佐赫夫伯爵那偉岸的身軀,伯爵齊腰蓋著一床淺綠色的絲綢被子,他寬闊前額上的斑白長發好像就是獅子的鬃毛,他寬闊的額頭上布滿那依然氣派高貴的皺紋。神父們穿著莊嚴的長袍,手裏拿著點燃的蠟燭,在緩慢、莊嚴地祈禱。

塔盧賓斯科亞公爵夫人帶著那種表示她清楚該如何做的趾高氣揚的神態,穿過房間,來到賓艾爾跟前,把一支點著的蠟燭遞給他。賓艾爾把蠟燭拿在手中,開始畫十字。

祈禱完畢,伯爵被人抬上高床。賓艾爾被塔盧賓斯科亞公爵夫人帶到床前。當賓艾爾到跟前時,伯爵直勾勾地看著他,但伯爵目光裏所包含的思想和意義卻是普通人所難以看懂的,或許,這目光裏也許沒有其他含義。在塔盧賓斯科亞公爵夫人的示意下,賓艾爾十分小心地上前,吻了吻伯爵那隻骨骼寬大的手,然後又一聲不響地坐到床邊的椅子上,他坐椅子上一動不動,全神貫注地看著伯爵。這樣過了有幾分鍾,忽然,在伯爵麵部和眉梢上閃現了一陣陣抽搐,這抽搐越來越劇烈,好看的嘴角也在顫抖(直到此刻賓艾爾也不清楚他父親離死亡是多麼的近),從歪斜的嘴裏發出幾聲模糊不清的呻吟,眼睛和臉上都表現出了不耐煩的神情。“他老人家是想翻個身。”站在一邊的仆人說。當人們給伯爵翻身的時候,他的一隻胳膊軟弱無力地垂到了身後,他想用力抬手,可是卻沒能如願。不知伯爵看到沒看到,賓艾爾帶著多麼憂傷的神情看著這隻沒有力氣的手,也許,這時在伯爵的腦海裏閃現了其他的什麼想法,但他看了看那隻挪不動的手,看了看賓艾爾臉上的憂傷表情,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因此,他的臉上現出了和他的表情不相吻合的一絲苦笑,好像是在嘲笑自己的無能為力。一看到這裏,賓艾爾心中忽然一陣戰栗,鼻子開始發酸,淚水充滿了他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