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毀掉的莫斯科,賓艾爾完全經曆了人類所能忍受的極度艱難,但也正是在這個時候,他得到了有生以來以往沒有過的內心寧靜和滿足。這種感覺,是他在此之前尋找已久而從來沒有得到的。在慈善事業裏,在同濟會,在社交活動和飲酒作樂中,在自我犧牲的舉指和對娜苔絲的愛情中,他曾尋找過這種寧靜與和諧,他也曾在理性中找尋這種感覺,但所有的努力都失敗了。他沒想到,對死亡的恐懼、生活無奈的以及這位卡拉塔耶夫,卻使他獲得了這種安寧與和諧的感受。

行刑的那段可怕過程,永遠洗去了他過去認為很重要、令他常常不安的想法與情緒。他既沒有再去想俄國、戰爭和政治,也不再想拿破侖。

賓艾爾這種從容不迫、無所謂的精神狀態,因為他在入棚後很短的時間便受到同伴的尊重與仰慕,而更加強化起來。他身上那些被原來的生活圈子所看不起的特點,比如有勁、對安逸生活的無視態度、性格的漫不經心和淳樸,在這裏卻被當作了英雄該有的樣子。於是,賓艾爾開始對這種敬重負責任了。

[十三]

十月六日和七日的夜間,法軍開始撤退。他們拆了爐灶和木棚,那些裝滿著士兵和行李的車隊撤退了。

清晨七點鍾,頭戴高帽,扛著槍和行囊的法軍護衛隊已到了木棚前整齊列隊;夾雜著咒罵的交談從各個隊列中喊出來。

賓艾爾腳穿卡拉塔耶夫為他用法國士兵釘鞋跟的皮子做成的鞋,腰間捆著繩子。他來到了一個生病的俘虜前麵,蹲了下來。

看守長官突變表情的臉,他的聲音和那一陣接著一陣的鼓聲,使賓艾爾再一次感受到,他在行刑前所感受到的那種喪失理智、敢於屠殺同類的恐懼而神秘的力量又在發揮作用了。恐懼和逃避這種力量,或者是哀求和勸說這些掌握著這種力量的人們,都是沒有用的,隻能忍耐和等待。賓艾爾最後離開了那病人,一聲不響地在木棚門口站著。

經過火場,俘虜們發出了一陣陣慘叫聲。在經過哈莫夫尼克這個莫斯科顯有的未發生火災的區裏的一所教堂時,俘虜們都發出了“哎呀”的慘叫聲,並很快竄到了一旁。

聽到這叫聲,賓艾爾也朝教堂而去。在教堂的牆邊,一個忽隱忽現的東西在牆上靠著,看清楚了那東西的同伴說,那是一具站著的屍體,臉上還塗著炭灰。

[十四]

走到橋邊,人們不走了,他們在等著前麵的人先過。在俘虜們的身前身後,是不計其數行進的車隊。

進了克裏木淺灘,俘虜們繼續朝前走了幾步,人和車多了起來。俘虜隊伍走了一個多鍾頭,剛從橋上步入卡盧日斯卡雅大道上。在莫斯科河區的每條大街同卡盧日斯卡雅大道會合的廣場上,俘虜們停止前進。他們擠成一團,在這裏繼續等了幾個鍾頭。四周的車輪聲、腳步聲、喊叫聲和咒罵聲響作一團。

自從意識到那神秘而又恐怖的力量在發生作用時,賓艾爾對所有東西都不再感到驚奇和害怕了。那被塗黑的屍體,那盲目奔跑的女人們,還有莫斯科那隨處可見的火場,都沒有給他留下任何印象,仿佛他的靈魂正在為某一個艱巨的任務而奮鬥,因為他拒絕一切紛擾。

載著婦女的車開走了,接著又是大車、貨車、彈藥車和士兵。在賓艾爾的心目中,他看到的根本不是某個人,而是人流和車流。

全部的人和車馬,都總是在被一種力量驅趕著。他們不知疲憊地走著,直到太陽下山才肯停下來。行李車一輛接著一輛聚攏了,人們開始準備過夜。

全部的人都停在了路邊的田野上。在冰涼的秋夜裏,他們都被一種不開心的心情所籠罩,因為他們已感覺到,這種急匆匆的行路是沒有意思的。大家都清楚了,他們的行程並沒有目標,前麵還不知道有多少艱難險阻。

休整時,押送隊對待俘虜的態度更卑劣了。他們首次把馬肉發給了俘虜。每一個長官乃至每一個士兵,現在都對俘虜們懷有仇視,先前的友好態度被出其不意地取代了。

賓艾爾單獨盤腿坐在一輛卸套馬車的車輪邊一塊冰冷的地上。他低頭思索著,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沒有人來打擾他。突然,他狂笑起來,笑聲中透著他的忠厚與和善。他抬頭望著夜空,凝視著那些閃爍的星星。“這一切全部是我的,它在我的內心深處,它就是我。可他們抓住了這所有,把它關進了木棚!”他一邊思索,一邊朝棚裏的夥伴走去。

[十五]

十月初,另外一個信使帶來了拿破侖申請和談的信件,他謊稱這信是從莫斯科郵來的,事實是,當時的拿破侖離柯屠索夫已經不遠了。與對其他類似信件的答複一樣,柯屠索夫說,和談是天方夜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