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敷笑道:“還是不讓他知道為好,他若看到了,定然會賴在雞鳴寺不走。誤了水師的大事,靈照長老真還擔當不起哩!”
說得眾人都笑起來。
曾國藩又歎道:“歲寒三友,我愛竹,雪琴愛梅,潤芝在日愛鬆,鬆本最堅固,卻不料潤芝先凋謝。”
見曾國藩麵露傷感,陳廣敷忙岔開話題:“曾大人,你知這座梅園的來曆嗎?”
“不知,今日倒要聽你說說,以廣見聞。”
“我也知之不詳,還是請靈照長老講它的典故吧!”
靈照說:“據敝寺譜牒記載,明永樂年間,道衍法師佐成祖成就帝業後,複姓姚氏,帝親賜名廣孝,遂回蘇州祭祖。這天路過金陵,宿在雞鳴寺。主持法深長老在後院大設齋宴款待,稱讚道衍法師以空門而入廊廟,實為我佛家弟子的驕傲,也為佛祖臉上增添光彩。道衍聽後心中甚喜,說:‘太祖以和尚而為天子,才真正可以說為佛門大增光輝,我道衍不過卿相而已,所添光彩亦不大。不過,太祖是真龍天子,非常人可比,也不是常人所應當去攀比的,倒是我佛門若常出些卿相,輔佐英主安定天下,那才是功德無量了。’法深長老和眾僧一齊說:‘法師說得最好。’道衍帶著幾分酒醉說:‘《書經》上說:若作和羹,爾惟鹽梅。這是殷高宗命傅說為相之辭。調羹不能離鹽和梅,治國不能無宰相,我希望在今天擺筵席的這塊土地上,種幾百株梅樹,以此祝賀雞鳴寺日後能出治國安邦的宰相。’道衍的話贏得全寺僧人的由衷讚賞。第二年春天,法深長老便帶著大家種了五百株梅樹。從那以後到今天,四百多年過去了,代代僧人都愛護這片梅園,施肥鋤草,從不間斷,遇有老死病死之樹,則換幼苗以補之。據說當年法深長老所栽的五百株樹中,至今尚有三十多株活著,仍然年年開花,歲歲結子。”
眾人一片讚歎。曾國荃說:“古話說千年梅樹開新枝,果然不假!”
曾國藩心想:都說佛門是清靜無為之地,僧尼為出家離世之人,為何雞鳴寺朝朝代代的和尚功名之心這等濃烈,一個背棄佛家宗旨的人一句醉後戲言,竟然當作聖旨似的供奉,一直被誇耀到今天!
靈照說:“梅園右側下去幾步就是胭脂井,兩位大人不妨也去看看。”
曾國藩一行又來到胭脂井。相傳隋文帝的兵馬打到金陵,後主陳叔寶帶著寵妃張麗華、孔貴嬪逃到雞鳴山,在一口水井邊停下來。張麗華掏出手帕來擦拭圍井的石欄杆,好讓後主坐下歇息。手帕上的胭脂塗在石頭上,居然被石頭吸了進去,再也磨不掉了。以後,文人們便把這口井叫作胭脂井,並借此敷衍出不少風流故事來。
曾國藩對亡國的陳後主沒有同情心,看了一眼後,便走到一個高處眺望四方,隻見北邊的玄武湖水光瀲灩,東邊的紫金山山色空濛,他覺得這造物主所結構的湖光山色,才真正可以一洗胸懷萬裏塵。
曾國藩已覺得累了,於是大家都回到客房。張羅一陣後,靈照說:“雞鳴寺別無長處,隻是幽靜得好。你們老朋友在這裏敘敘舊情,我去關照一下佛事,等會再來。”
靈照輕輕把門帶上,出去了。
曾國藩說:“溫甫在廬山這些年,多蒙道長照看。仙逝後,又多虧了道長料理後事。我曾氏一門感激不盡。”
曾國荃說:“溫甫去世的事,那年道長告訴我們,因大哥多病,一直瞞著沒有告訴他,直到這次才說出。大哥傷悼不已,說務必請道長來江寧聊一聊。”
廣敷臉色沉重起來,說:“六爺盛年辭世,是我有負大人的重托,內心一直為此事疚愧。但好在六爺在黃葉觀幾年,已將世間人事洞悉,臨走時心情坦然,也確實難得。”
“是的,道長說得好。”曾國藩平靜地說,“人總歸有一死,溫甫能無恨意而去,也就足堪告慰祖宗了。”
廣敷說:“六爺墳頭上草木茂盛,可卜後世一定發達。”
曾國荃說:“正是道長所說的,溫甫的兒子紀壽在子侄輩中格外聰明些,將來或許真的有大出息。”
陳廣敷提起曾國華墳頭長草的事,立即勾起了曾國藩對二十一年前他來荷葉塘獻地時情景的回憶。當年出山,雖不完全出自於廣敷那番看相預卜之類的鼓動,但那番話的確起了重要的作用,增加了取得勝利的信心;而對溫甫、沅甫、貞幹來說,則有著不可估量的影響。曾國藩又想起十五年前,他煞費苦心在碧雲觀等待,以“黃老可醫心病”的妙語開導自己;這些年來,老莊柔道處世的學問,使他免去了許多煩惱糾葛,保住了表麵上的泰裕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