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想到這裏,對陳廣敷充滿了感激:“廣敷先生,今天是我們的第三次相會,歲月匆匆,不覺過去了二十一年。鄙人有幸能在人生轉捩點上,兩次得到先生的點撥,於迷茫時看到希望,在急流中躲過險灘。說句實在話,若沒有先生,就沒有鄙人下半生的事業。鄙人素知先生超凡脫俗,早已將人世的功名富貴看破,既不需要鄙人以爵位祿利來酬謝,也不需要鄙人命幕僚記事跡於史冊,傳英名於後世。今日將先生從千裏之外請來,目的隻是為了當麵表達鄙人的謝忱。同時,先生之高明,二十餘年來,一直為鄙人所傾心仰慕。不瞞先生說,鄙人從二十八歲離開家鄉以來,三十多年裏,結交的王公大臣、賢員幹吏、英雄豪傑、俊士逸才,當以數百上千計之,而真正的睿智明達、倜儻瀟灑者,卻少有幾人可比得上先生。鄙人雖小先生十幾歲,然因終未得老莊養心之真諦,致使病入膏肓,自知在世之日不多,亟欲在死之前能聆聽先生對鄙人一生的批評。這些年裏,鄙人聽奉承的假話多,得批評的真言少。聖人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倘若得先生幾句真言,鄙人即使明日就死,亦無憾矣!”
一等毅勇侯這番出自肺腑的話,使黃葉觀老道士備受感動:“山人早年浪跡江湖,所學所交,皆零亂駁雜,知命之年以後,方才收心學道,然所得至陋至淺,雖著道袍道冠,實未進得道家門檻。這一生能經筠仙紹介,得以結識大人及大人一家,又親眼見大人昆仲功成名就,身為侯伯之榮,像繪淩煙之首,使山人二十一年前的預言沒有變成荒謬,真是萬幸。大人至誠之心,令山人感佩。二十餘年來,大人一舉一動,盡在世人關注之中,山人也在一旁冷眼觀看,確有許多話想對大人說說,惜未遇其時耳。雞鳴寺乃化外之地,九帥又是大人至親手足,今日山人就姑妄言之吧!”
曾國藩說:“正要聽先生高論。”
曾國荃也說:“先生料事如神,析事入微,什麼話都可以直說不妨。”
廣敷將曾國藩凝視一眼,然後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放下碗說:“大人一生功業非凡,這一麵世上稱頌的人已經太多了,山人也就不說了。山人要說的是另一麵,那就是大人一生給自己,也給曆史留下了一樁大憾事。說明白一點,即大人自己的企望和世人對大人的期望相距甚遠;大人自己的期望不可能實現,而世人期望於大人的,大人又不願意去做。這,便是憾事。”
出人意料,石破天驚,曾氏兄弟都為之愕然。
“三十年前,大人吟詩:‘生世不能作夔皋,裁量帝載歸甄陶,猶當下同郭與李,手提兩京歸天子。’那時山人已知大人的誌向,郭、李之業,猶是等而下之之事,大人的目標是要像夔和皋陶那樣教化世人,輔佐皇上複興一個風俗淳厚的堯舜之邦。因此,滅長毛、鎮撚寇,建蓋世軍功、取五等爵位,盡管這是湘軍千百個書生將官的最高願望,然而卻不是大人的極終目的。金陵收複後,大人力矯江南之弊,撚寇平複後,大人首倡洋務之舉,山人知道,大人所做的,正是當年所理想的甄陶帝載的夔皋之舉。”
曾國藩深深地歎息道:“廣敷先生,難得你對我的苦心知道得這樣深切。高山流水,不足以喻你這個知音!”
“大人謬許了。其實大人所做的事,天下能理解者甚多,不獨山人一人而已。”
“不然,以鄙人自己所見,天下知者甚少。”曾國藩想起深夜來訪、取走圍棋的康福,心裏有著無限的委屈感。
“我看大哥的心曲,真正懂得的怕也不多。”曾國荃附和著說。
“不能這樣講。”廣敷正色道,“隻能說知之者不少,和之者甚少而已。”
“這究竟是什麼緣故呢?”“和之者甚少”一句道中了曾國藩的心病,他為此不知痛苦過多少年。作為一個時刻關心自己的老朋友,作為一個方外人,廣敷先生一定能深知此中機奧,曾國藩願向他虛心求教。
“這是因為大人之心甚善,而大人之為不可取。”陳廣敷將聲音稍稍壓低,“滿人的江山已經百孔千瘡,腐爛朽敗,它失去了建立堯舜之邦的基礎。”
曾國藩發現這幾天陡然興起的精神已經不行了,如同海水落潮似的正在一寸一寸地向下跌落。曾國荃拾起一枚幹梅子放在口裏慢慢嚼著,這梅子又酸又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