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黑雨滂沱(15)(1 / 3)

“大人深受皇家恩澤,或許看不出這點,而許多人是看得很清楚的;也或許大人早已看出,但要知其不可而為之,竭盡全力扶起將傾的大廈。可是,許多人是寧願看著它倒塌的。這便是知之者不少、和之者少的緣故。”

“廣敷先生,鄙人倒要請教。”曾國藩強打起精神問,“鄙人幼讀先賢之書,明白知其不可而為之乃聖人所肯定的血性,即使所為不成,亦是值得讚許的。鄙人的這種血性會不會得到後人的讚許呢?還有,既然這江山已百孔千瘡,當年先生為何要勸我墨絰出山,血戰長毛,匡護朝廷呢?”

廣敷淡淡一笑:“知其不可而為之,聖人雖肯定過,但並非就是至理名言,這種血性也並非就一定會受到後人的讚許。比如忠桀紂之君,複暴秦之國,為人臣者,雖具血性,亦大不可取。至於山人先前勸大人出山,乃已知長毛決不可成事,且山人亦另有所期待也。”

“另有期待?”曾國藩問,“期待何事?”

“山人所期待的,也正是許多有識之士所期待於大人的,那就是希望大人借討伐長毛之機會,鍛煉出一支強大的漢家子弟兵,先剪滅長毛,次推翻滿虜,最後在我神州大地上重建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正因為如此,鹹豐八年,我在碧雲觀靜候大人三個月之久,借治病為由,勸大人行黃老之術,以屈求伸,日後好建非常大業。”

曾國藩大驚,他驚的不是這番話的本身。勸他行非常之事的人已經太多了,他對這話也不感到新鮮了,他驚的是一個方外之人,居然也存有這種光複漢家河山的強烈願望,而且為了這個願望的實現,費盡心機去點撥他,同時又將這個願望壓得深沉不露。一個如此奇特、如此高明、如此將個人名利視若敝屣的出世之人,也都希望自己行非常之事。自覺精神已散死期已近的前湘軍統帥、而今位極人臣的爵相,在心裏暗暗地問自己:難道滿人的朝廷真的已人心失盡,自己的抉擇真的錯了嗎?

“廣敷先生,可惜了,你為何不早說呢?”前吉字營統帥、現賦閑在家的一等威毅伯麵露喜色地問。

“打下安慶時,我由廬山來到黃石磯,在紫荊觀住了兩個多月,本擬伺機進言,後在江邊偶遇王壬秋。他說起大人連送他三個‘狂妄’的事,我隻得打消這個念頭。打下金陵後,我又去了棲霞山,後來看到湘軍幾乎被裁盡,大失所望,從此不想再見大人了。”

“廣敷先生,事情難道真的可為嗎?”嚴守自己信仰的理學名臣不自覺地發出了這個提問。

“怎麼不可為?”陳廣敷堅定地反問,“湯武革命,順天倡義,三千年來史冊讚不絕口。劉邦斬蛇起義,李淵起兵反隋,趙匡胤陳橋兵變,朱元璋驅趕韃子,從來都認為是正義的行為,沒有人指責他們是叛臣。自從滿人入關以來,二百年間,漢人的反抗從未間斷過,隻因康乾所謂的盛世帶給百姓以微利,才苟延至今。然自嘉慶朝以來,滿人之腐敗日見明顯。到了道光末造,外辱於四夷,內爛於十八省,神人共憤,才有了洪、楊之亂。鹹豐帝耽於酒色,荒廢國事,女主垂簾十年來,舉措倒置,普天之下,從南到北、從東到西,百姓莫不翹首盼望我漢家再出英雄,驅除膻腥,複我神州。大人手握十多萬雄兵,本可挾滅長毛之威,一舉而克北京。隻可惜大人囿於忠君敬上之小節,無視拯國救民之大義,更加上大人稟賦拘謹怯弱,終於隻為保己身及曾氏一門的安全而裁撤湘軍,自剪羽翼,失去了大好時機,辜負了億萬百姓的熱望,為史冊留下一樁永不可挽回的遺憾!”

曾國藩聽了目瞪口呆,想不到自己奉行了幾十年,一生沾沾自喜、以為可以流芳百世的忠君敬上,竟然被這個方外人譏為“小節”,難道說,讀書千萬卷,竟沒有讀通嗎?曾國藩茫然不解。曾國荃卻說:“先生所論,實在高明極了。”

“大人,到了今天這個時候,山人我不得不直說了。一家一姓,國家兆民,兩者相比,孰重孰輕,孰大孰小?這對普通人來說,是個不難回答的問題。然而許多讀書明理的大人君子卻常常愚昧得很。他們之所以在這件事上表現出愚昧,並非識見不夠,乃由於私心所充塞也。大人幾十年來,孜孜矻矻苦讀詩書,克己複禮砥礪品行,身先士卒統率湘軍,夙夜匪懈以勤政事,但這一切,都被‘忠君敬上’所匡限。若在盛世,此誠可以附驥尾而行千裏,伴麗日而照後世,可是大人生不逢時。今者,愛新覺羅氏置國家於水火,令兆民遭塗炭,朝廷正可謂日薄西山,氣息奄奄,朝不保夕,行將就木,大人欲滅長毛後而使滿清中興,豈不是緣木求魚!又好比南轅北轍。孟子說得好:‘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又說:‘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吊民伐罪,征討寇仇,有何不可?大人要問山人對您一生的批評,批評就在這裏:幾十年來,一直囿於忠於一家一姓之小節,遺忘了拯救國家百姓之大義。千秋史冊,或許會說大人是愛新覺羅氏的忠臣,但很可能不會認為大人是光照寰宇的偉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