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段話,說得曾國藩似有大夢方覺之感。他想起自衡州出兵前夕王闓運的暗室密談,到金陵打下後彭毓橘等人的大鬧公堂,其間不知有多少人說出推翻滿人、自立新朝的話,但所有人的立論角度都與陳廣敷的不同。他們都是從不能受製於人、要自己做皇帝的角度出發,誰都沒有像廣敷先生這樣,從天下百姓的利益著眼。是的,廣敷先生說的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至大至公的道理,的確不能為一家一姓而犧牲國家兆民。可惜,這一切都晚了!也可惜,這一生六十個春秋,早已把大清朝忠臣的形象鑄定,曾國藩不可能也不願去改變了。
像看出了曾國藩心底深處的秘密似的,陳廣敷又說出一番話來:“山人所言頗為急切,其實,十年前,壬秋先生為大人所謀劃的自請入覲,對大人來說,實在是一個兩全其美的上上之策,可惜大人未及細究,便以‘狂妄’斥之。不是山人作事後諸葛亮,倘若大人當年少考慮些一己得失,多想些國家長遠利益,毅然率師進京,實行兵諫,抬出‘祖製’這個尚方寶劍來,諒兩宮太後不敢跋扈。肅相、恭王和大人內外攜手,定可將國家置於磐石之上,決不會出現今日分崩離析之狀。雖然依舊是滿人坐江山,但百姓至少可過幾天安寧日子;對大人來說,既是大清朝的忠臣,又是給百姓帶來實惠的救星,日後在史冊上的地位定然不低。”
曾國荃拊掌笑道:“廣敷先生,你這些議論,句句都與我的心思暗合,你為何不早一點兒到江寧來呢?”
廣敷歎道:“這都是天數。天數注定我華夏文明之邦要遭受劫難,這劫難大概在幾十年內還不會消除……”
陳廣敷正說得興起,還想直言快語地議論一番,一眼看見曾國藩臉色灰白,額頭上虛汗淋漓,頭已歪倒在靠椅上,嚇得趕忙停了嘴。曾國荃見狀,驚呼:“大哥!大哥!”
廣敷過來,按住曾國藩的脈搏,又從包袱裏掏出一根兩寸多長的銀針來,對著中指十宣穴位深紮了一針。一刻鍾後,曾國藩慢慢醒過來了。曾國荃說:“廣敷先生,你托叔耘帶來的三粒丸子,家兄吃後精神大好了,你是不是還可以給幾粒呢?”
廣敷靜下心來,給曾國藩探脈,發現脈息微弱,精氣已散,知他頂多隻有三個月的日子了,於是低沉地說:“藥丸製造不易,須采春之花、夏之葉、秋之實、冬之根,至少曆一整年方可成功。上次所送的三粒,乃集五年之功而成,用的花葉實根都是最好的。明年此時,山人再送三粒來,隻是效果沒有這次的好。”
這時,靈照法師進門,興衝衝地拿著一卷發黃變黑的素絹來,對曾國藩說:“大人,曆代主持都說這是當年道衍法師在寒寺的親筆題詞,請大人幫貧僧鑒定下。”
說著抖開素絹。曾國藩睜開乏神的眼睛看時,隻見上麵寫著:
我太祖洪武皇帝在沙門中立定拯民水火之誌,千辛萬苦而後驅除韃子,複我漢唐舊邦,實佛門之光彩,僧尼之榮耀。
曾國藩似乎覺得靈照是在借道衍的名義來譴責他,心裏一時痛苦萬狀,頭一暈,又昏迷過去了。
十二、遺囑念完後,黑雨傾盆而下
曾國華的死耗給即將油盡燈枯的曾國藩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陳廣敷的直率批評,又造成他心靈深處新的痛苦。他反反複複念叨著“小節”“大義”四個字,將它們翻來覆去地作了多次比較,他最終還是不能接受廣敷的批評。即使從國家兆民的大義出發,他也覺得不能做趙匡胤式的人物。
當時,湘軍近二十萬,又挾攻克金陵的聲威,作為最高統帥,在眾多貼心將領的請求下,他的心隻要稍稍動一下,陳橋兵變的事就會重演,黃袍加身也不是不可能的。但是,接踵而來的,必然是更加殘酷的流血搏鬥,更加曠日持久的兵刃相爭。說不定隻要他在東南登基,立即就會有人在西北稱王,在中原稱帝,整個中國大地就從此更無一塊安寧之土,億萬百姓更無喘息之日。劫後餘生的百姓第一需要的便是和平。為了改朝換代,再次把他們推入戰亂兵火之中,不正是對他們犯下滔天之罪嗎?千秋史冊,將又會如何評價這件事呢?這一點,廣敷先生卻沒有想到。怕不成功聲名全毀的怯弱之心固然有,不忍背叛皇家的忠貞之心誠然很重,而一個孔孟信徒對天下蒼生的責任感,也不能說完全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