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20年代到30年代的京劇名伶,每排新戲都要有一種算計:看看能往其中“擱”進幾段“夠一賣”的唱段。隻要這幾個唱段神完氣足,並且“擱”得是地方,大約戲就保準成功。如果再灌了唱片,往往能風靡京津滬,老少婦孺,有嘴皆哼。以後即使這戲撂生、撂荒了,其中的這幾段唱兒,也仍能在舊唱片中獨立存在很長時間,仍能引起老一代觀眾對於昔時文化氛圍的緬懷。
不久前,我在戲劇家劉乃崇先生家裏瀏覽舊時的名伶戲照,其中一幅程先生的《文姬歸漢》劇照特別引起我的注意。程年紀還輕,體態還瘦,全身著番裝,打扮標致而神情淒清。我曾在舊唱片中聽過祭昭君墓的一段〔反二黃〕,現在又見到這個扮相,便不禁有些神思飄渺。因為程在《文》劇中設置了三段〔慢板〕(〔二黃〕、〔西皮〕、〔反二黃〕各一)而馳名一時,戲票雖加價兩角也場場客滿。至今海外許多票房還時常傳唱這幾段〔慢板〕,其中的〔反二黃〕更成為遊子思鄉的一種媒介。然而在大陸上,《文》劇絕響久矣,隻有李世濟在七八年前與著名編劇範鈞宏先生合作改編了老本,在新的演出中不乏新的傳神之筆,唯獨那一段〔反二黃〕無法保留,被刪掉了。這對於新觀眾是無所謂的事,認為新本渾然一體,較舊本更加完整;但老觀眾感情上總過不去,李世濟在香港演出時曾應戲迷之邀,特意在新本中插入祭昭君墓的情節,特意“賣”了一回〔反二黃〕。對於這種通情達理的處置,香港觀眾感激在心,當然是一禮全收了。然而在大陸,這種例子因必要性不大而無須重複。
同樣的一出戲,在大陸和香港卻有兩種演法,這合適麼?經三思,我這樣認識:香港的審美觀基本是傳統的,有時比三四十年代的北平還要陳舊。聽戲要聽熟悉的戲,老戲迷多,見過的名角也多,聽的隻是熟戲當中那些最熟的“點”,看其是否合乎前人立下的法度。大陸的審美觀則越來越新,年輕入多,第一次看(並且隻準備看一次)的人多。因此在欣賞時就把關注故事的起承轉合、人物的性格變遷放在第一位,一句話,他們注意的是情節的合理性,不太注意主要演員“賣”什麼技巧。試問這兩種觀點中哪個更正確?我以為各有偏頗。一方麵,舊時的京劇是一種很舊的存在,確實存在著見“點”不見“線”的弊病。如今先從“線”的角度改造京劇是對的,試觀解放後新編的京劇,大多在故事情節、人物性格的安排上都強似老戲。這都是成績,應予肯定。但問題還有另一麵,新戲常常演不了幾場就“丟”了,因為京劇觀眾不滿足於看故事,好的京劇觀眾又絕不是隻看一遍的,觀眾期望透過故事去看其中的“玩意兒”。這一來就要求今天的新戲在完成“線”的任務後繼續精雕細琢,把“線”中之“點”再解決好。這樣久而久之,新觀眾也就逐漸會改變自身“隻看一遍”的欣賞習慣了。
基於上述感慨,於是我在編緝拙著《品戲齋夜話》時,特請著名漫畫家丁聰根據舊戲照畫了八幅戲出,加上我配寫的八首七律,組成“梨園八扇屏”。其中之一,就有詠程當年祭昭君墓的一首“打油”:一段墳前反二黃,幾番頓挫幾回腸。拖腔數板頻添彩,加價兩毛也滿堂。痛祭昭君同運命,幽囚邊塞共悲涼。多年絕響今何在?舊唱片中味正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