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誰來扮演梅蘭芳(1 / 2)

1994年10月,是梅蘭芳先生的百年誕辰。早在這個日子到來之前,京劇戲迷和尊重民族文化的人們,都禁不住要在心底掂量一番:10月怎麼過?難道,僅僅舉行一個紀念大會?難道,僅僅舉辦幾場梅派京劇演出?要不要拍攝一部以梅蘭芳為主人公的電影或電視連續劇?讓今人回轉頭來,把大師一生的行程再望一望,可好?

早在1993年的秋天,一位中年電視大導演找到我,要聽聽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

我回答,10年前,梅的家屬就找過我,要我和他們當中的一位,合寫一部電視連續劇。經過深入探討,曾設計了一個12集的電視劇的提綱,但是思來想去,硬是找不到梅蘭芳的扮演者。我們都曾屬意葆玖,但當時梨園正忙“承包”。葆玖正統領著北京京劇院三團的“一哨人馬”,不可能隻身進入電視劇劇組而棄梨園夥伴於不顧。就由於這一原因,當時拍攝電視劇的願望暫時擱淺;後來,我根據構思電視劇的某些意緒,更進一步搜集資料,才完成了《梅蘭芳與20世紀》一書的寫作。

10年過去,舊事重提,不免心潮起伏。我問這位中年大導演:“準備請誰扮演梅蘭芳?”導演回答:“還沒有想,先準備本子,再根據本子選演員。”

我覺得這種通行的做法不適合反映梅先生,恐怕得先找好了演員,再為“演員”寫戲。梅先生不同於所有的藝術大師,他是今人也是古人,京劇既是雅的藝術同時又是俗的藝術。梅曾傾倒了一代又一代的戲迷,戲迷對他太熟悉了,別說是錯一點,就連差一點都不行。同時,“男旦”這種畸形而又燦爛的文藝現象,至今已完全變為曆史概念,今天的青年恐怕是永難弄懂了。尋找能在當今舞台上梅蘭芳的扮演者,恕我直言,似還沒發現一個,連葆玖也有不小的距離。再有,一旦把舞台下的梅蘭芳刻畫得越真實,那種“男旦”的姿態和心態,又會使一般觀眾越發地感到不能接受。這,不知算不算“二律背反”?

盡管這樣,我在10年前就一口認定:扮演梅蘭芳的任務,隻能曆史地落到梅葆玖的肩頭。再不行,也是兒子演父親,差強人意,不行也是行,何況未必不行。更何況,10年來葆玖變化極大,舞台上越來越像晚年的梅先生,至於舞台下邊,由於他參與了各種社會活動的關係,說話時左右顧盼,即使下意識的一個動作,從各個角度來看都相當“圓”,應該說很有梅先生當年的風範了。

大導演發言:“如果是我拍,就準備從梨園外麵找一個‘生坯子’,至少,也要從梅派的外邊找。”

我聽了,沉思良久,感到大導演的想法很獨特,獨特的後麵自有其理論支撐。導演的最大任務是說戲,導演希望拍出一個自己心中的梅蘭芳,一個用新文化觀觀照出來的梅蘭芳。這樣的“梅蘭芳”,容易被外行接受,容易被不熟悉(甚至是抵觸)京劇的青年人接受,也容易被外國人接受。但是有一條,家屬、弟子乃至整個的梨園,卻是絕對不能接受的。在“梅”這個題材上,要想同時讓內行和外行喝彩是很難的,分寸感上麵差了一點,不是這邊喊“不懂”,就是那邊要和你拚命,認為你玷汙了他們心中的神靈。這,當視為拍攝此片的第一難。

第二難,是故事的情節很難編織。電影或連續劇不能沒故事,偏巧梅蘭芳的題材很難編故事。梅一生接觸的人無數,一生所做的“事兒”無數。整個時代的人和“事兒”,從各個方麵包圍並遮擋住梅蘭芳,反而把梅蘭芳性格的真正發展邏輯弄含糊了。不拍則已,隻要一上銀幕,人們就會不自覺地拿“這一個”和自己心中的“那一個”對號入座。這是一種對梅蘭芳的珍視之感,同時也是一種“可怕的”社會存在。大導演說,“我打算本子當中,隻有30%的篇幅是真人真事兒,其他70%都是虛構。”我隻能長長複長長地長歎一聲,“如果拍《齊白石〉,這辦法或許行;如果拍《瞎子阿炳》,這辦法或許更妙;唯獨拍《梅蘭芳》,恐怕就行不通。我雖然讚成大情節上要允許虛構,可一旦虛構起來,就要再三、再三地推敲。然而在細節上,又必須絕對真實,比如,您知道梅派和程派在水袖上的基本區別是什麼嗎?”大導演眨了眨眼,不明白我問這話的意思。我說,梨園有個說法,“一個是麵片,一個是口袋。”大導演又眨了眨眼,好像不明白這“麵片”、“口袋”和《梅蘭芳》這部作品有什麼聯係。這回,倒是我在苦笑了,“一個小小細節上的不慎,就可能推翻您的全部勞動。梨園中有句話,叫做‘不是這裏事兒’,一個小節骨眼兒上的失實,便會招致出這種議論——如果僅有議論,還算是最客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