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誰來扮演梅蘭芳(2 / 2)

還有第三難。天鍾靈秀,造出如梅先生這樣一個絕佳之人。他的性格和運氣實在太好,20幾歲,一下就登上“伶界大王”的寶座。抗戰之前,他已然達到藝術的巔峰,在梨園內無與倫比。抗戰阻止了他的藝術步伐,使他蓄須明誌,又是一個無與倫比。解放後上山下鄉,足跡遍及全國,再一個無與倫比。然而,他又是“一生無大事”,他性格偏柔少剛,梨園行話,“皮兒厚”。但是,絕不能認為梅就沒有內心苦楚,我以為不但有,而且很深,深到自己也不太明白、更難於把握的地步。在梅的一生中,很少碰上類似蓄須明誌這樣的事情,然而即使麵對這樣激烈的衝突,也絕不是聞一多的拍案而起,更不是李玉和的“赴宴鬥鳩山”,梅蘭芳隻能是依舊的溫文爾雅,但力度全集於內心。一般寫戲,是通過矛盾衝突刻畫性格,矛盾激化了,性格也就出來了。《梅蘭芳》則不同,最高的任務是“出味兒”,出梅大而化之品性之味兒,出古典藝術神韻之味兒,出傳統文化那種“有容乃大、無欲則剛”之味兒。

大導演對我表示感謝,說我這番話對他深有啟發。我說,應該由我來表示感謝,是他們準備拍攝電影或電視劇的舉措啟發了我。我決心立即動手,寫一本題為《梅蘭芳百年祭》的書,既把以前12集電視劇的故事“糅”進裏邊,也準備寫進我這些年對於京劇前途命運的深層思考,更重要的一點,想通過自己的努力,看能否在書中出一點“味兒”——即指前文所說那三個層次的“味兒”?

以上的文章是在梅先生的百年誕辰之前寫的。在百年誕辰的紀念活動中,出了一部關於梅的16集電視劇,其中扮演梅先生的並不是葆玖。舉行過慶典,梨園恢複了平靜,但關於這個“誰來扮演梅蘭芳”的課題,依然在我心中久久地回旋著。

已經拍攝、公演了的那一個,算是一種思路上的作品。按照這種思路來寫,大體也就是這樣了。由於扮演者和梅先生沒有血緣關係,觀眾看時,就拿“他”(梅蘭芳的扮演者)當作一個演員。這是我們多少年來習見的路子。

等事情“晾”上若幹年,如果葆玖還“不太見老”的時候,能否再給葆玖拍一部呢?除了“一般的故事”之外,兒子演父親的本身也就是一部戲,一部讓人玩味不停的戲。

我甚至還想,如果再過一百或二百年,等梅蘭芳已經變成一段遙遠的曆史,那時中國的青年一看見名字上的“芳”,就肯定認為是個女演員的時候,我們是否還有必要重新拍攝這一題材?那時,我們將請怎樣的一位演員來演梅呢?比如,我甚至想得更遠來—當世界已經進入25世紀的初期,國際大環境依然安定,於是便有哪個文化強國提議,搞一次世界性的戲劇大師的電影展覽,中國的就定了梅蘭芳。假使這時中國的京劇已經成為博物館藝術,並且在世界上享有遠比日本歌舞伎更高的聲望。那麼,由當時的一位中國的最著名影星(不管他的容貌美醜)來扮演梅蘭芳。那時中國決定“上”這部片子的原因,也就是想借助這位世界級影星的聲望,來重振一下這個古典劇種在國人心目中地位。這位影星之所以敢“接”這部片子,也是想企圖通過這部片子展示一下自己。在這時,影星相貌如何(與梅蘭芳“像”和“不像”)均不重要,也許他容貌越是不漂亮,反倒對於塑造梅蘭芳更有好處。因為那時在這部要演給全世界看的影片中,京劇的唱、念、做、打上的規範,已經不那麼嚴格和重要了。最要緊的事情是,如果通過一個並不複雜的故事,卻能塑造出一名“中國古時”的藝人內心苦楚,以及“古時中國”的一種載歌載舞的演出形式——對於後者,能點到為止就行了。

記得薑文昔日在美國時對美國導演說過的一句話:“我渴望扮演毛澤東,因為他是詩人。”美國導演當時也很承認這一點,因為薑有一口流利的英語,行動舉止在美國人眼裏也不無瀟灑。如果在幾個世紀之後把那時的梅蘭芳演成功了,人們再翻過頭來回憶當初的中國曾有一個根本不“像”毛澤東的演員,卻一再想演毛澤東——大約,那時就不會再認為他是在說瘋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