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最後的歸宿(1 / 1)

俾斯麥原是從森林裏來的,現在森林就是他最後的家。他的夫人與他的朋友們都死了;他所愛的狗馬也全都死了;現在他不太關切他的兒子們或孫子們了。他的權力沒有了,而且常常因此而發怒,再也沒有什麼能夠令他激動了。他得了種四肢十分刺痛的病。八十歲的時候,他還能夠說許多話,使所有人都聽他說,不敢插一句話。到了這個時候,他卻變得不肯說話了。他坐在桌子旁的一把輪椅上(現在喝酒喝不多了),聽少年們說話。這不過是俾斯麥的影子!

森林還在那裏,同從前一樣,八十三歲的俾斯麥還在森林裏坐馬車——他一言不發,隻同自己的思想交流。他說道:“現在我隻有一個躲避之處,那就是森林。”他不再注意田野了,他最注意的就是杉樹。樹苗圃也能夠引起他的注意,森林裏最老的樹木也能使他注意,那裏有高高的老樹在風中沙沙作響。當許多鳥都聚在房後的時候,他說道:“它們今天開會議,我猜這是因為春天快到了。到了傍晚我就等它們在屋頂出現。”這幾對鳥他全都認識。“隻到了五對,應該是七對的,為首的最後到,它們能夠去睡覺,起來時也不覺得腰疼。”隨後他坐馬車去察看池子,在那裏想該用什麼好法子來解決天鵝、鴨子、老鼠之間的爭執。當一個客人戴了高頂帽正要坐馬車去逛森林的時候,俾斯麥把自己的寬邊低頂軟帽讓給他戴,說道:“請你不要使我的樹木看見你那頂難看的帽子!”

他愛客人不如愛樹木,愛德意誌也不如愛樹木。有一次他說,樹木是他的祖先。現在他想死在森林裏,他選好兩株差不多高的杉樹,指給他所優待的客人們看,並說道:“在森林裏有自由的空氣,在兩株大杉樹之間,就是我最後的休息之所,這裏的陽光與新鮮的微風,都足夠裝在一個小箱子裏頭,埋在土下,這種思想是很難受的。”他滔滔不絕地談古代的條頓族與印度人,他們把死人掛在樹頂上。他隻管這樣談,心裏卻知道在另外一個地方替他預備葬身之地了,那是一座王者的陵寢。他還知道墓碑都已刻好了,但是他的心還是想同森林裏大樹在一起。假使他能夠順從他的想法,他是不要墓,不要墓碑的,他隻要陽光與風。

俾斯麥以此為始以此為終——他是一個無神派,是不信奉基督教的。他在許多場合說的話都表明了這個立場。但是到了這個時候,他卻要奉行一種葬儀,是一個相信基督教上帝的人的葬儀。他絕對不能服侍任何一個人,卻號令他人四十年,最終卻要在墓碑上刻字,說他是君主的忠誠臣仆。他在森林裏呢,同陽光與上帝在一起,為什麼要拋棄他的森林?他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曾在老橡樹下嬉戲;少年時,他曾抬頭看這些樹,他為國家勞累的時候,曾在樹下歇息,到了晚年,他愛聽樹葉的聲響,他為什麼要拋棄這些樹,為什麼掉過頭去,與農人們分離呢?他為什麼要離開曠野?遷徙到別處去,他的心裏贏得了什麼?

回顧躊躇滿誌的青年時代到被迫無所事事的暮年,俾斯麥很感慨。他追憶從前的日子,那時候他有許多事要辦,使他感到歡樂。但如今,功成名就都不會使他滿心狂喜,懷舊也不可能,他的事業已被他的後任們置於危險之地。當新世紀快要到來時,他所建築的東西正在那裏動搖,他所訂的條約正被人詰問,他政術的基柱,已被徹底打碎了;君主不再是至高無上的了,不再能藐視人們了。俾斯麥被根本地鏟除,從他的活動範圍內把他拖出來,把他摔到他的森林裏去了。他考慮過許多虛無主義的問題,當他少年時在樹林之下騎馬走過時,時常為這些問題所疑慮,現在還沒有答案。現在他是個老頭子了,是個體弱力衰的人了,他無數次在森林裏乘馬車走過,最終還是找不到答案——他隻有一言不發,坐在那裏深思。

三十年後,德意誌人站在俾斯麥的墓旁,向他行禮。他的墳墓簡單而結實,很耐久,超過了工頭所預定的保質期。他所創造的帝國,原是建於諸邦王公之上的,現在都化為烏有了。夫裏特利士魯那位王爵,即使到了八十歲,還是有膽量拔刀鬥爭的,這些王公們卻沒有一個人有這樣的膽量。但是,這個帝國仍然堅固不散,這些部族,這些德意誌人,雖然已有一千年沒統一了,在大戰的震動中,卻能團結,傳統形式破壞之後,他們還能夠獨存。德意誌的統一,並不與君主們俱亡。

德意誌還活著!盡管德意誌王公們在德意誌最需要他們扶助的時候,拋棄了德意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