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人情可貴,他很驚訝自己過去為什麼不珍視這一點!就說汪得伍吧,雖然有點小農意識,卻是個小農意識,卻是個忠心耿耿的幹部。鄭江東光批他,卻不看重他的忠誠,隻感到用得順手,認為理當如此。修老人倉水庫的第二年,嚴重的自然災害開始了。民工吃不飽飯,幹活沒力氣。鄭江東把全縣的救濟糧投入水庫工地,規定幹一天活可以領半斤糧,這一招幾乎把全縣的勞力都吸引到老人倉來了!可是救濟糧很快就吃完了,鄭江東又到各公社去挖糧。溝子公社的老書記不肯交出最後一點儲備糧,鄭江東把他撤了。他又找來副書記汪得伍,汪得伍也固執地沉默著。鄭江東火了,罵了他一上午。天晌了,鄭江東實在沒力氣了,他幾乎是含著淚說:“水庫完了,我也完了。老夥計,幫我個忙吧!你就忍心著看我這樣完蛋?”汪得伍身子動了一下,終於答應了。溝子公社的百姓們得知縣委調走了糧食,都罵鄭江東。有些餓急了眼的農民聚集成夥,到水庫找鄭江算賬。這時汪得伍挺身而出,拍著胸脯說:“是我把糧食送出去的!”他當場挨了一頓揍。過了好些年,他一個人下鄉時,還有人向他扔石頭……當時鄭江東認為汪得伍應該這樣做:為了事業嘛!你是公社領導嘛(他已把他提為溝子公社黨委書記了)!鄭江東如今喜歡回憶這些往事,暗暗地感激許多老部下對他的忠誠。他在動蕩的年代嚐過孤獨恐懼的滋味,要懂得了感情的價值。所以,當他重新出人縣委書記時,改掉了雷神爺脾氣,變得隨和多了。現在,他卸下了負責全縣領導工作的重擔,一種複雜的情感常常纏繞著他……
吉普車在山路上顛,車座的彈簧有節奏地顫悠著。窗外的景物迅速轉移:一片鬆林,幾塊山岩,跳躍的小溪,峻峭的懸崖……
蒼莽的老人倉山連著山,鄭江東一生呼嘯前進,把許多珍貴的東西失落在大山裏。現在他老了,希望再到山間走走,撿回那一顆顆被他輕易扔掉的珍珠……
三
李家村的李三寶,是個閑不住的人。他不願意老老實實地種地,所以隻包了幾畝口糧田,又在靠大街的三間房裏開了個理發店。李家村隻有二百來戶人家,用他自己的話說“一天摸不到幾個頭。於是他又燒個茶水爐,招攬近處人家來打幾壺開水。這種生意也挺冷清,發不了大財。不過他倒是知足,不愁吃穿就行了。最使他中意的是:天到晚總有些閑人到理發店來站站,有說有笑,消息靈通。隔壁便是大隊辦公室,有時上邊來了幹部,看見門鎖著,就到理發店來坐坐。遇上機會,三寶就嚐到做人的最大樂趣了:他圍著幹部跑前絕後,泡茶,遞煙,打發人找支書,回答於部提出的問題……似乎這才是他開理發店的真正目的。
鄭江東到了李家大隊,就是在三寶理發店落腳。他看見那個身材矮小、眼睛發亮的理發師把顧客丟在椅子上,熱情地跑過來和他握手,又吩咐幾個小孩到四麵八方去找“支書俊堂”、心裏猜想他大概也是村裏的幹部。鄭江東瞧瞧被剃成陰陽頭的顧客,瞧瞧正朝吉普車張望的理發師多覺得十分好笑。
“你理發吧。”鄭江東說。
“不忙!不忙!”理發師和陰陽頭齊聲回答道。
門口圍上一大群人,其中許多漢子在肩上搭著一條麻袋。他們小聲地傳著:‘鄭書記!鄭書記!”於是一張張黝黑的、憨厚的笑臉朝鄭江東仰起來。鄭江東感覺到周圍的熾熱的目光,但不去驚動他們。他坐在一條長板凳土,隨便打量著屋子。這三間屋打去兩堵壁子,通成一間大屋。烏黑的大梁懸在空中,牆壁也被煙火熏黑了,卻還端端正正地貼著一張毛主席僳。東邊牆角立著茶水爐、理發椅,西邊牆角堆著煤和草。草垛得快夠著屋頂了,是麥秸草,還散發著夏日的淡淡的香氣。這烏黑的梁,這毛主席像,這噴香的麥秸草,撓得鄭江東心頭發熱——這一切多麼熟悉,多麼親切啊!最叫鄭江東動情的還是包圍著他的目光,那一雙雙眼睛仿佛在叫他:“喂,你!喂,你呀……”鄭江東終於不能自持了,一撩披在肩上的軍大衣,揚手朝鄉親們喊君“夥計們,愣在門口幹啥?進屋吧呔!”
這個“呔”字是老人倉山區的口頭語。聽到這親熱的“呔”字,門口的人轟地擁進屋來,三間屋頓時擠滿了。三寶把一杯熱茶端到鄭江東眼前,伶俐地說:“我這茶葉糟爛,嘿嘿,好在我知道你鄭書記不會嫌乎,喝吧,嘿……”
鄭江東接過茶,笑道:“向你打聽個人,李力奎在哪?”
“在村東頭住呢!”
有人喊了一聲:“問你人在哪兒!”
“啊,啊……昨天到他丈母娘家去了。”三寶慌了一下,但到底掌握的情報多,及時回答上來。
鄭江東想了一下,又問:“你剛才說去找支書俊堂,我記得支書是李力奎呀?”
三寶做著眉眼笑道:“鄭書記,你這可是翻老皇曆了!李力奎前年冬天就下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