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
“反對責任製!那還成?叫老汪給擼啦!”
“那你說責任製怎麼樣啊?喂,大家說說!”
莊稼漢們嘿嘿地笑了一會兒,說:“那沒說的,糧食夠吃了。”
鄭江東扯過兩條麻袋看看,說:“今天幹啥活兒,怎麼都背麻袋?”
麻袋主人回答:“送花生公糧唻。”
“都什麼時候了?還在交花生公糧?”鄭江東有些吃驚。
背麻袋的農民都說:“去年秋天沒交足,上邊逼著補上。”
鄭江東狡黠地問道:“怎麼?地分到手裏,就要和國家耍心眼兒啦?”
滿屋子人叫起屈來。那個頭剃了一半的顧客拖著自己的麻袋走過來,衝著鄭江東哇啦哇啦喊:“俺怎麼耍心眼?俺光交苞米就交了三千六,超了一千掛零!可俺沒種花生呀,上級不是說愛種啥就種啥嗎?好,收花生公糧就不管這套啦,你種不種一樣收,一個人攤六十斤……”
三寶攔住陰陽頭的話,拖著他去剃頭,一邊還小聲說:“注意影響嘍!……”
鄭江東拍拍大腿喊:“你這小子剛想起剃頭啊,別給我耍滑頭。你說,人家沒種花生怎麼交公糧”
三寶急忙說:“我不是幹部,我不是幹部……”
有人打趣:“你挺象幹部,說呔!”
“嗯,嗯……”小矮子理發師搔耳撓腮,吞吞吐吐地說,“那就想辦法唄,上集去買唄……”
那陰陽頭又跑回來:“我家四口人,買了二百四十斤花生米交上。九毛錢一斤從集上買回來,五毛五一斤交上去,轉眼賠上頭克婁豬!”
背麻袋的農民齊聲歎道:“唉,這些事沒法說!”
鄭江東兩道濃眉蹙到一起。那理發師還過陽來,狡猾地笑著,間:“鄭書記,你看這事對勁兒不?”
“不對!”鄭江東幹脆地說。
“那我告訴你,我這開理發店的也交花生公糧啦,你猜我從集上買了多少花生?買了……”
“三寶,你在瞎咧咧啥?”門外有人喊了一聲,嚇得理發師一哆嗦,趕忙拉著陰陽頭理發去了。接著,一個精瘦的中年漢子走進來夕笑容滿麵地握住鄭江東的手,搖了又搖,“鄭書記,哪陣風把你吹來啦?”
鄭江東不認得這人,但知道他就是“支書俊堂”,他笑道:“來了解收花生公糧的事呢!三寶,接著講呀,你從集上買回多少花生米?”
三寶用兩根手指捏著剃刀,哆哆嗦嗦地豎起另外三根指頭,飛快地對鄭江東擺擺。
“那麼,你從集上買了多少花生?”鄭江東又笑嗬嗬地問支書。
李俊堂打後腦勺抓起洗得發白的單軍帽,捏了又捏,不好意思地笑了:“鄭書記,我可實在沒辦法呀!”
鄭江東正色道,“怎麼沒辦法?你可以按地畝收嘛!”
“沒法統計呀多地都分到各家,東一塊西一塊,誰知誰家種了多少畝?……”
“要你這支書幹什麼?你一塊一塊地統計。把全村的花生公糧攤到地畝上,別攤到人頭上。”
李俊堂笑眯眯地卷著煙,不說話。完了,他又從旁邊一個社員手裏拿過打火機,點著旱煙卷,吧嗒吧嗒抽起來:“鄭書記,難呀!公社就是按人口派花生公糧的,我能給改了嗎?年年都這麼辦呀,我也隻好照葫蘆畫瓢呔……”
鄭江東明白了李俊堂的意思,點了點頭。接著,他抽出一支煙,在長凳上慢慢地敲著,敲著……
莊稼人看出了事情的複雜性,有幾個悄悄地走了。他們挺滿足:鄭書記知道這事了,就行了。至於能不能解決,就別再追啦。領導有領導的難處,再說,要解決的事情豈止花生公糧這一樁呢!慢慢來吧。
那撥人剛走,隻聽見一陣“吧嗒吧嗒”的聲響,幾根棍子敲敲打打地探進屋來。有人叫道:“來先生啦!”隨著話音,五個瞎子走進門來。他們都背著木架子,鋪蓋和樂器綁在木架上,脖子伸得老長,腦袋茫無目標地扭來扭去。為首一個青年瞎子喊道:“支書在這屋嗎?”
李俊堂應道:“在呔!”
鄭江東被這夥客人打斷了思緒,頗感興趣地打量著他們。他問:“從哪來?”
“萊陽。”年輕的卸下木架,循著話音摸過來,“打正月十五就出來啦,走一個村唱一個村。眼看不見,踩到你們西峰地麵上啦!”
說話的工夫,他來到長板凳跟前,摸出一盒煙,正確地遞給李俊堂、鄭江東一人一根。鄭江東站起來,用打火機為瞎子點煙。火著了,瞎子卻把自己的火柴盒掏了出來。李俊堂推他一把,說:“鄭書記給你點煙呢!——這是俺西峰的老縣委書記!”年輕人執拗地坐在板凳上,推辭著:‘不用!不用!”一邊用自己的火柴點著了煙。鄭江東也隻好給自己點煙了。另外四個瞎子,早在草垛跟前蹲下,身子靠在木架上,仰著臉兒休息。他們的眼睛並不閉緊,微微地睜著,還不時眨巴眨巴——很象眯著眼睛想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