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江東心底冒出一種孩子般的歡樂。他從小喜歡聽瞎子唱唱,而瞎子中間又數萊陽瞎子唱得最好。那時多山村裏僅能見到這一種文藝節目,要看大戲就得跑幾十裏路到山外去了。瞎子也以此為生,到哪個村,村長就給他們安排食宿。夜晚,他們在掛著馬燈的場院上唱,唱琴書,唱呂劇,唱民歌……雜七雜八的,什麼都唱。樂器卻很簡單,一般隻有胡琴、三弦、小鈸。這古老的鄉風延續到八十年代的今天,鄭江東感到又新鮮又親切。
“帶了哪些節目呀?”鄭江東間。
“《借年》、《牆頭記》、《沙家浜》、《軍港之夜》……啥都有!”年輕人有點自誇地答道。
三寶已經剃完了那個顧客的腦袋,擠過來湊熱鬧:“光唱一段給鄭書記聽聽吧!”
年輕的瞎子仰起臉喊:“老五,來一段《誇書記》!”
一個又瘦又老的瞎子吱勾吱勾地拉響了胡琴,清了清嗓子唱起來——
“拉起胡琴笑嘻嘻。
誇誇咱們的鄭書記。
鄭書記本好書交。
樣樣工作賣力氣……”
鄭江東一擺手叫道:“停!胡琴嘎地序下了,瘦瞎子茫然地把頭扭來扭去,鄭江東間道:“若是唱李家大隊的李俊堂呢?”
年輕的瞎子說:“把姓名一換就行啦:不瞞你說,從萊陽到西峰,書記都叫俺唱追啦!’
滿屋子哄堂大笑,。
三寶乘機做主,對著瘦瞎子喊:“老五、來段《借年》!”
那叫“老五”的伸出舌頭舔舔嘴唇,脖子忽然一挺,發出尖尖的女聲來——
“相公體往這裏看。
看看合適不合適囂。
這是兩隻)把羊受。
還有兩隻風千雞。
細粉捆了一小柱。
鹹鹽包在手絹裏。
這是些花椒、茴香、胡椒麵。
這是些幹蔥、幹薑、幹粉皮……”
這親切熟悉的呂劇調兒,引得屋子裏的人跟著哼起來。那瘦瞎子唱得喜氣洋洋的,鄭江東看著他們破舊的衣服,看著他們失去了光明的愁苦的臉,覺得一陣陣心酸。
《借年》選段唱完了。鄭江東拿過年輕瞎子手中的木棍、摸了又摸,感情深重地說名“唱吧,唱吧,在咱們叫峰唱吧、你們不容易啊……”
好些莊稼漢深有同感地歎道:“是啊,真不容易啊!”
瞎子們低下頭,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李俊堂高聲說:三寶,先生們就睡在你這理發店裏了。晚上爐子別熄火,把麥秸草鋪得厚厚的。”
鄭江東看看表,準備起身走了。李俊堂挽留他吃晌飯,沒留得住。他把鄭江東送到吉普車前,鄭江東低聲對他說:“花生公糧的事,今年不能這樣辦了。公社那頭我去說。你記著君不能叫百姓吃虧!不能把上級政策搞歪歪了!”
李淩堂笑眯眯地點著頭。
“再有,汪書記蓋的房,縣委決定由你們李家大隊收回六間。你們按造價折算給他六間房子的錢。”
李淩堂麵有難色,一隻手伸到後腦勺,又去捏那頂發白的單軍帽了。
“你別為難,回頭我去找老汪說清楚。你就照縣委的決定辦!”
鄭江東安排完工作,就上了吉普車。車子發動了,沿著大街緩緩地經過鄉村理發店。鄭江東趴在小窗上,看見理發店門前站了許多人,他們不會鼓掌,不會揮手,隻是彎下腰朝著吉普車的小窗笑。那幾個瞎子也站在台階上,朝著吉普車馬達響處張望——他們能看見什麼呢?可他們眨巴著半閉的眼睛,儼然在思考著他們所聽見的一切。
刹那間,鄭江東眼睛濕潤了,他感覺到中國農民所特有的愛——一種誠懇的、質樸的、甚至帶點愚昧的愛!
綠色的吉普車開出李家村,繼續向前馳去。
四
“回公社嗎?”司機問。
“不,先去看看水庫。你把本停在大壩下邊就行了。”
鄭江東回答說。
山溝裏的小溪跑得歡暢,它剛剛從源頭獲得生命,象孩子似的揮霍著自己的精力。這條小溪的源頭很奇特,是一條水泥修建的寬大的水渠。到了水渠猛一抬頭,就看見山一般巍峨的大壩了。這時候你才明白,這水渠是溢洪道,小溪是水庫裏放出的水,而整條山溝才是真正的水渠。眼前這座水庫,便是大名鼎鼎的老人倉水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