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車停下了,鄭江東向壩頂走去。他走得很慢,好象在爬很陡的山坡。他的頭低垂著,後腦勺花白的頭發格外顯眼。他個子很高,但又很瘦,上身隨腳步向前一傾一傾,肩背自然地佝僂起來。他身上披的那件軍大衣,還是好多年前武裝部發給縣委書記的(縣委書記一般都兼任武裝部政委),如今舊了,拖啊拖啊老掛著棉槐枝條……
快登上壩頂了。壩邊傳來一陣陣喧鬧聲:有人在喊,有機器在響,有鑼鼓在敲……這一切彙成一片“啊啊”的聲響,打破了大山的沉寂。鄭江東精神一振,急不可待地登上大壩。他放眼朝水庫望去,隻見浩瀚的水麵土排著一長溜兒船,緩緩地向前推進。船上的人好象瘋了,又喊又跳,有幾個小夥子光著脊梁猛勁兒擂鼓,全不顧帶著春寒的山風……
“啊,捕魚!”鄭江東大聲喊道。
他好象受到捕魚人情緒的感染,興奮得難以自持。隻機動小船在壩邊發動起來多馬上要向水庫中那一長排船陣駛去。鄭江東大叫:“等一等我!等一等我!……”他順著大壩的斜坡奔下去,大衣和人幾乎飛了起來。隔著幾步遠,鄭江東就借著慣性一跳,跌在那隻小船裏。船開了,馬達突突地響,朝邧最熱鬧的地方馳去了……
捕魚是老人倉水庫的節日。水庫每年春天捕一次魚,那方法很有意思:許多船連在一起,後麵拖著一張大網,從南到北地掃蕩。魚兒是不老實的,偌大的水庫來回亂竄,便很難收拾。所以,須用“敲山震虎”法,把魚趕到水庫北端的狹長的水漢子裏去再收網。於是,耀上上出現了許多非捕魚用的工具:大鼓、銅鑼、木柱、鐵皮、石頭……好事的小夥子還扛來了獵槍不時朝水裏“啪啪”地放兒槍。捕魚隊由水庫邊上各村抽人組成,有小夥子,有老頭,還有男孩,但不要姑娘。據說海上捕魚也不要女人——不知魚兒為什麼和女人作對!上了船,人們放肆極了,沒有長輩晚輩之分,沒有領導群眾之分,可以開粗禧玩笑,可以亂罵人。在群山中這片神奇的水麵上,人們痛快地舒展開四肢和心懷,盡情地享受一陣自由!
鄭江東終於跳上一隻大船,他不由分說地從一個小夥子手中奪過鼓槌,“咯咯哆”擂起擱在船頭上的大鼓。他太熟悉這種山區新風俗j”,還有誰比他更有資格享受老人倉水庫帶來的歡樂呢?他飛快地掄著鼓槌,胸膛裏衝出“啊啊”的喊聲。一進山區他就感到血管裏有什麼東西在騷動,現在這東西終於進發出來,伴著鼓聲,伴著吼叫,烈酒在波浪蕩漾的水麵上……
“老頭,你不行!”小夥子上來奪鼓槌。
“你滾吧呔!”鄭江東粗野地頂了他一膀子,軍大衣掉在濕漉漉的船艙裏。
小夥子赤裸的上身起了雞皮,他彎腰撿起鄭江東的大衣穿上,嘴裏嘟嘟噥噥地說:“這點動靜魚兒聽不見……”於是,他撿起一根粗大的杠子,很重地撞著船底,一下一下,好象非把船底撞出洞來不可……
船尾一個管機器的老頭叫他:“三喜!三喜!……”小夥子聽不見,他爬過去,在他耳邊悄悄地說了一向話。
船陣斬漸地向前推進,時間很快過去了。太陽西斜時,船陣終於來到水庫的北汊子。現在,可以看見魚兒跳高了,水太少,魚太多,它們不自在了。跳起來的都是大魚,“呼啦啦”一聲,跳起一尺多高,魚鱗在陽光下一閃,彎曲的魚身子叫人看得那麼真切。有一條魚跳起來,人們就叫一聲。魚越跳越快,人們越喊越急。最後,許多魚同時跳起落下,人們的喊聲就象飛濺的水珠一樣雜亂了,“這條大!”“是鯉魚!”“是草魚!。屁!”“嗬!”……鄭江東靜靜地伏在鼓旁,看著船頭前的水麵。水變黑了,那是魚的脊梁拚在一起。他的心忽然郡麼寧靜。這一年多來,無論是在醫院裏,在家裏,在辦公室裏,都沒有那麼寧靜過。他腦子裏什麼也不想,隻是看魚,看魚……
那個叫三喜的小夥子把軍大衣輕輕地披在鄭江東身上,勇猛地躍入水中。其它船也有小夥子跳水了,他們“噢噢”地叫著,故意把水花撲騰得老高,船上的人亂罵:“驢打滾嗎?快捉魚!”小夥子們一撲一撲地捉魚,並把捉到的魚往船上、人身上亂扔。船上的人一邊笑一邊罵,卻沒有躲那飛來的魚,有人還接住魚兒歡喜地往懷裏一抱……”三喜在小夥子們中間遊來遊去,小聲地說著什麼,於是,條條大魚都匕到鄭江東那條船上。鄭江東沒有注意這細微的現象,他隻是默默地看著水,看著水中的黑魃越的魚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