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紅星大隊的招待所緊靠著老人倉水庫,很象湖濱療養院。這裏是水庫中段,遠眺大壩隻見一條扁平的長堤。老人頭山峰在北側,山間一道溝壑顯得很清晰,看上去很象山老人眯起長眼在笑,因此它顯得親團,慈祥,不似在大壩上看那麼神秘莫測了。水邊有一排柳樹,鄭江東吃過飯就愛在柳樹下走走,望著波光閃耀的水麵回憶往事。
這片浩瀚的水麵下確實埋藏著許多往事。鄭江東的姥姥家就被淹在水中。庫區原有十八個村莊,都拆遷了。姥姥的村子名叫窪屯,拆遷後與山坡上的田家莊合村,就是現在的紅星大隊。於是,鄭江東那麼熟悉的白果樹、大碾盤、小石板橋都留在了水底,他少年時代的歡樂、悲哀和夢想,也都被埋在逐年沉積的泥沙裏……
那個漆黑的夜晚,鄭江東夾著一個小包袱離開姥姥家,上老人頭山峰投奔八路軍。走過高大的白果樹時,樹後轉出個苗條的姑娘,住他的小包袱不放。“你不能走!我怎麼辦……”姑娘哭了起來。鄭江東急躁地推開她,說,“你甭管我!我得走我的路!”姑娘跪下了,抱住他的腿,抽泣著說:“你都忘了?小時候咱倆在這兒玩,你背我繞著樹轉圈兒,嘴裏喊:‘娶媳婦,娶媳婦’……你都忘了?去年咱倆在南山砍柴,你親了我,說一輩子不離開我……你不往心裏放這些事,你心裏沒有我……”狗叫了,好些狗一齊叫,叫得又急又響。絕不能再纏綿拖延了,鄭江東狠狠心推倒那姑娘,箭一般地竄人黑魃魅的大山。姑娘趴在白果樹下哭啊哭啊,哭到天色發白……
真奇怪,那時他怎麼這樣輕易地拋棄了人生最珍貴、最美好的初戀?是他不懂得這種情感的價值,還是參加革命隊伍的願望大迫切?不管怎樣,他從不後悔,他在戰鬥中成長,並且找到了革命的伴侶,建立起美滿和諧的家庭。初戀,象一顆珍珠,被他信手扔在這大山裏。
重新出任縣委書記後,鄭江東又來到紅星村。他沒事就到雙雙家坐一會兒,心裏有一種難言的惆悵。他忽然回憶起一樁樁遙遠的往事,那麼仔細,那麼清晰。然而這種複雜感情隻是對他有意義,那姑娘已經被生活磨成一個感情粗糙、注重實際的老婆子了,和山村裏普通老嫗全無兩樣。她笑吟吟地說:“你現在是大官了,把我的雙雙帶出去吧……眼下時興走後門,瞧,我就這麼一個閨女……”
鄭江東看見雙雙在院子裏跳來跳去,苗條輕捷的身子和她媽年輕時一模一樣。鄭江東滿懷柔情地盯著她看了許久,點點頭,答應了。
這是他第一次走後門。他似乎要彌補什麼,要追回什麼。誰能理解呢?汪得伍把事情辦得很利落,但他不理解其中包含著的複雜的人生意義,連鄭江東也不完全明白這種意義。他隻是要滿足內心的需要,別的他都不管了……
“鄭書記,你吃過啦?”
當鄭江東走過招待所東麵的一座破茅屋時,就被這聲問候打斷了思緒。問候者患著輕微的舞蹈症,走起路來胳膊一揚,左腿一拐,模樣兒很可笑。鄭江東和他聊過幾句,知道他名叫楊基,村裏人叫他楊瘋子。他因為這病不能幹重活,過去給生產隊趕雞,一天掙七分。現在他包了幾畝山楂初中尚未畢業的兒子和他一起管理,光景漸漸緩過來了。
鄭江東看見楊瘋子站在門前向他招手,臉上做出十分神秘的模樣。鄭江東走過去,他毫無顧忌地扳住他的肩頭說:“有人讓我給你捎信,今夜別睡死,聽見一聲槍響,就出門站著,他們領你去開會。”
“誰?”
“不知道,不知道。”楊瘋子意味深長地笑著,手舞足蹈地回到他的破茅屋去了。
鄭江東覺得很玄乎:又是放槍,又是開會,還有秘密交通員,幹什麼?要打仗嗎?他很熟悉紅星村的,但幾年不來,這村的形勢就複雜得叫人摸不著頭腦了。
中午時分,鄭江東又遇到怪事。他在房間裏躺著休息,忽然聽見春女哧哧地笑著。接著,走廊裏響起楊瘋子急切的話音:“真的,他們叫鄭書記半夜去開會,還要放槍!”
“到底是誰?”
“不知道,不知道。
鄭江東更加疑惑了衛這個楊瘋子搞什麼鬼?他算個什麼人物?
走在街上的時候,鄭江東發覺人們用異樣的目光蹶他。再朝村口一個碾盤望望,那個楊瘋子還在手舞足蹈地對一群婦女講“放槍”、“開會”之類的話。得,現在村裏恐伯隻有吃奶娃不知道鄭江東開會的事情了。鄭江東不由惱恨起找楊瘋子捎信的人來:這算什麼事?你就是敲鑼打鼓在街上吆喝,也比這樣強!
“鄭伯伯,你上哪去?”背後傳來春女甜脆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