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老人倉(6)(2 / 3)

鄭江東回過頭,她已經跑到麵前了。“我去看看老田班。”

“我領你去。他現在住在材後呢!”春女拉著鄭江東的手就跑起來。跑幾步,她又忽閃著大眼睛間,“鄭伯伯多你知道誰叫你去開會嗎?”

“不知道。唉,春女,你知道楊基這人是怎麼回事嗎?”鄭江東趁機向她了解情況。

“楊瘋子!”春女哧哧地笑起來,“肚子裏盛不下二兩油,就怕別人不氣道他少葉肝。他最受傳小道消息,最受在老娘們堆裏混。

“他腦子有病嗎?”

“賤病!”春女鄙夷地說。

“那麼,誰讓他捎信呢?”

“不知道。”春女怏怏不快地回答。過了一會兒,春女又活躍起來,“這麼個楊瘋子,還有段戀愛史呢!”接著,姑娘對鄭江東講了一段挺有趣的故事——

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一個漂亮的女人要飯要到光棍楊基家。楊基有糧食,那女人就住下來,和他一起過日子。過了一年多多形勢好轉了多村裏工作恢複正常,大隊會計讓他們兩個登記結婚。問那女人的家,她說家在昌邑縣吳各莊。會計去信要女方大隊開結婚證明。可是唐很快轉回來了,那裏根本沒有吳各莊。會計再去問她,她說君“我講的是吳家莊。”會計再寫二封信去,又退回來。會計向支部彙報了這情況,支書決定和民兵連長審問楊基的女人。那時正抓階級鬥爭,紅星村形勢頓時緊張起來——那女人可能是暗藏的階級敵人。就在這時,楊基跑來報告:女人跑了!

那是逢集日,女人忽然叫楊基和她去趕集。她穿上件紅地白花褂子——那是日子好了,楊基為她新買的,兩人一起出了門。集上人多,楊基擠啊神啊,忽然發現女人不見了。他滿集喊,到處找,後來有人告訴能邡女人在汽車站。楊基揮著胳膊拐著腿,瘋了似的往車站跑。到那一看,女人果然在。楊基上前拉住她,間她為什麼跑。女人說:“你們村光調査我。”楊基心如刀絞,噙著淚喊:“要走,你扒下花褂子還我:”女人不示弱:“我給你當了一年老婆,還掙不出一件花褂子嗎?就不給!”女人一生氣,也不等汽車了,甩手就走。楊瘋子舞舞紮死地在後麵跟了一裏多路,直到女人把他甩得不見影才回家……

“快快去抓吧,她是美帝國主義女特務!”楊基絕望地對幹部們喊道。

可是哪裏抓得到?楊基還是一個人過光棍日子。有人可憐他,給他做媒說李家村一個女子。楊基去李家看人,那閨女倚在炕角落裏,還是挺秀氣的。吃飯時,閨女把一碗麵條托在胸前,一小筷一小筷挑著吃。也該楊瘋子走桃花運,那麼一個閨女竟看中他了。結婚後,楊基看出破綻來:媳婦老把左手撞在口袋裏,燒火時拉風箱添草全是隻右手。他上前問:“你那隻手幹什麼去了?”媳婦支支吾吾不吭聲。楊基把她左手拉出來一看,手往後勾勾著,患雞爪瘋呢!楊基把她的手往前一扳,正好可以彎到胸前托一碗麵條,這才明白自己是上當了。他說媒人坑他,吵吵著要離婚。老人們說他:“你發昏!沒看看你自己什麼尿樣?人家隻是一隻手勾勾,你呢,胳膊腿兒都亂晃蕩!”楊基這才死心跟媳婦過日子。

忽然有一天,一個麵色憔悴的女人來找楊瘋子,她踅進屋,看看楊基的媳婦,看看炕上的孩子,看看屋梁,看看鍋,竟自落起淚來。媳婦說:“我去找他吧,他在麥田裏趕雞。”女人說:“不用啦,我就來還樣東西。”她把身上破爛不堪的褂子脫下來——就是那件紅地白花的褂子,輕輕地放在炕上,走了。從此她再沒回來。楊基回家一見那褂子,哇地直哭起來。

春女講完這段故事格格直笑,鄭江東心裏確難過起來。他對楊基的討厭消除了大半,轉而變為一種很深的同情。

春女誇耀地說:“虧了我爸救他,要不他這樣的能包地種莊稼嗎?村上一共三十幾畝山楂,大家都搶著包,我爸揮手說:‘先給楊基留出幾畝!’大家都沒話說,一下子劃給他七畝山楂!……哼,那些愛嚼舌根的還說俺爸壞話,我看俺爸就好!”

說話間,來到了村後,春女把鄭江東領進一個破舊的院落,亮開銀鈴般的嗓子喊:“二爺,二爺!”屋裏傳出咳嗽聲,春女說:“在哩!”便燕子般地飛進屋去。

鄭江東跨進門,被一股夾著黴味的潮氣包圍了,裏屋炕上坐著一位下肢癱瘓的老人,他頭發雪白,麵黃肌瘦,兩隻眼睛卻炯炯有神。鄭江東在炕邊坐下緊緊握住老人的手。

“老班,你可好?”

老人默默地點點頭。

“好久沒來看你了……挺想你的。

鄭江東說的是心裏話。過去,他到溝子公社總要到紅星村來,到紅星村就必定看看這位癱瘓老人。老人是三八年的老黨員,田家莊的老支書。戰爭時期,鄭江東帶著一支武工隊在老人倉山區活動,常和地下黨領導人田班打交道。可是,田班這個全公社最老的支部書記,卻是由鄭江東撒掉的。”那是修老人倉水庫時,拆遷村和周圍的村莊合並,常常鬧矛盾。鄭江東很惱火,認為必定是老村的領導鬧本位主義,排斥拆遷村的人。紅星村當時鬧得特別厲害,他就拿它當典型開刀,撒掉了老支書田班的職務,讓原窪屯的支書領導紅星村。然而矛盾並沒有解決,反倒越鬧越尖銳。“四清”、“文化大革命”、“批林批孔”……不管什麼運動,到了紅星村,就成了老村和新村的兩派鬥爭。今天姓楊的上台,明天姓田的上台,永遠沒有完結。其它幾個村莊也是這種情況。鄭江東終於明白了自己工作中的過錯,心中很後悔。這都是老人倉水庫帶來的結果,也是他鄭江東造成的曆史現象。現在,他已經無力改變這種現象了,但對老田班這樣的犧牲者卻深感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