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江東說:“你們和這股邪惡勢力鬥爭是應該的,但是,你們不能老是幹些偷雞摸狗的勾當。那有什麼用?不過是氣氣他。”
“氣氣他也好!”幾個小青年說。
三喜認真地聽著,不讓夥伴們再插嘴!“你說,鄭書記,現在我們再幹什麼好?”
鄭江東想了一下,道:“要緊的是摸清田仲亭的經濟情況,你們可以利用各種關係,把他的收入一筆一筆都搞清楚。特別是不勞動參加提成的錢,怎麼提?提多少?一點也別含糊!”
青年們讓鄭江東一點撥,心裏清楚了許多。這個說,他叔叔就包了運輸隊的車,那個說,他哥哥就在車輛修理部幹活……這些途徑都很可靠,隻要真下功夫,不怕搞不出個水落石出。
這時,大家肚子都吃飽了,外麵雄雞高一聲低一聲地叫,窗戶紙也透進了微白的晨光。鄭江東告別青年們,離開了石屋。
這真是離奇的一夜啊!鄭江東意外地得到許多東西。但是這些東西並不使他輕鬆,壓得他心頭沉甸甸的。他獨自來到靠水庫的排柳樹下,徘徊著,思索著……
三喜的話使鄭江東深受震動。現在他相信李力奎反映的情況了:溝子公社的幹部隊伍很成問題!他沒想到在他的家鄉“土皇帝”們竟猖狂到如此地步,而他還把溝子樹為典型!田仲亭問題確實非處理不可!過一兩天,他再到李家大隊去,深人了解一下李俊堂,如果不行也要撤換……可是,鄭江東想起了汪得伍,這都是汪得伍的“貼身背心”,讓他脫他肯脫嗎?李力奎說得對,總根子就在汪得伍身上!麼,李孟華也是對的:隻有搬掉汪得伍,才能徹底解決這些問題。然而,要搬汪得伍就得牽扯許多人:秦部長、趙副縣長,至鄭江東本人!而他們又聯係到地委、省委……
“唉……”鄭江東長歎一聲。
他對自己所處的地位、所扮演的角色很不滿意。他不是超脫的嗎?他不是很有度量,很通情達理的嗎?其實,他一直麵臨著選擇:不是站在李孟華一邊,就是站在秦部長、汪得伍一邊。象他這樣具有影響的、舉足輕重的老幹部,是不可能站在圈外看熱鬧的!再深究一步,實際上他不是已經做出選擇了嗎?當他在公社接到秦部長的電話時,當他得知秦部長在地委組織部長麵前代他表態:“汪得伍基本沒問題”時,他不是說“行”嗎?他不是把深厚的同情放在汪得伍一邊,勸他“小心謹慎”嗎?在他沉穩地、不露聲色地表現出這種傾向性的同時,他已經成了一個隱蔽的核心,成了汪得伍等人的精神支柱——盡管他內心根本不願意這樣做!
鄭江東陷於一種難以解脫的矛盾;感情與理智的矛盾。那天汪得伍臨睡時說:“上了年紀更懂得人情的金貴啊!”這句話晚到鄭江東心坎上了。他不搞結黨營私,但多年共同工作積累起來的情誼把他和老部下連在一起,使他不知不覺地傾向於他們。
水麵上泛出淡淡的紅光,朝霞已染遍東山頂土方的天空。晨風輕拂,水庫裏微波蕩漾。潮潤的空氣中夾著一股濃濃的土腥味,仿佛是縷縷飆升的水汽從水下的淤泥裏帶出來的。這種氣味使鄭江東有些傷感,他的思緒追尋著土腥味沉入水底,沉入那被淹沒了的村莊……
他想姥姥了。在秋天的田野裏,姥姥挎著小簍拿著小钁,帶他在田埂上找田鼠洞。“小老鼠,小老鼠,給孩子一些花生啵……”姥姥念叨著,用小钁刨田鼠洞。一會兒,刨到田鼠的糧倉了,那麼多花生,那麼多苞米、黃豆,鄭江東手忙腳亂地往小簍裏捧。那時,他總覺得小老鼠認識姥姥,肚子餓極了,他就哭著拖姥姥去刨老鼠洞。“小老鼠,小老鼠,給孩子一些花生啵……”這親切的咒語永遠留在鄭江東的記憶裏,它常常在鄭江東耳邊回響,象是夢裏的聲音……
修水庫那會兒,許多農民都不肯搬遷。姥姥是最頑固的一個,她嘟嘟噥噥地說:“你姥爺埋在這裏,我得和他做伴……門前還有大白果樹。”是啊,棵大白果樹,鄭江東曾在樹下和小黃狗嬉耍,曾在樹上掏過雀窩……然而,這是必須犧牲的!洪水就要來了,整個庫區隻有姥姥的小茅屋立在即裏。鄭江東一聲令下,民兵們強行拆遷,把姥姥架出小茅屋……姥姥沒有哭喊,她隻是狠狠地瞪著當了縣委書記的外孫,瞪得他轉過頭去,不敢看姥姥。推土機推倒了小茅屋,拖拉機拉走了家具、鋪蓋和姥姥……洪水來了,這兒從此變為一片汪洋。
姥姥不肯原諒他。姥姥說他沒有人性。他要把姥姥接到縣城裏住,他一次次買了東西去看姥姥,姥姥都不理他。後來,姥姥得了重病,在彌留之際,鄭江東流著眼淚叫她:“姥姥!姥姥!……”可是姥姥睜大兩隻眼睛看著房梁,仿佛沒有聽見外孫的哀求般的哭叫。她老人家就那麼去了,至死也不肯原諒外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