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過去了,鄭江東常常記起姥姥瞪著眼睛看房梁的情景。這情景配上“小老鼠,小老鼠……”那溫暖、慈祥的聲音,真叫鄭江東痛苦得難以自持。是的,他幹了一番事業,但是他付出了多少代價呢?雙雙媽的哭求,姥姥的目光,孫春來一生的悲劇,水庫周圍村莊的無休止的矛盾……還有,一九五九年民工一天吃半斤糧在工地上勞動,他親眼看見多少人曾搖晃晃地倒下去……這些代價的分量變得越來越重,壓得他的心難以承受。
鄭江東不願意再犧牲感情了。由他動手清除汪得伍、秦部長等人嗎?讓他再增添一些痛苦的記憶嗎?不,他實在不想幹。有李孟華當縣委書記了嘛。他未必不知道秦部長、汪得伍他們幹了些什麼,他耳邊刮到溝子公社的些情況,但他不去深究,不想多知道。現在他需要普通人的情感。這是他“文化大革命”後重新出任縣委書記時就產生了的感覺,不過這種感覺埋藏得很深。合理嗎了對嗎?他反複判斷著,矛盾著……
十
“手拿碟兒敲起來,小曲好唱口難開……”
楊瘋子楊基悠然自得地唱著小曲,沿著小路走過來。他的左腿一掄一掄好似畫圓圈,他的胳膊一抬一抬好似在打拍。這些動作合著小曲的節奏做得有板有眼的,叫人搞不清他是故意鬧著玩兒,還是不得已這麼做。他看見柳樹底下有一團綠色,猛一抽搐,歌聲動作都戛然而止。等他看清那是鄭江東披著軍大衣坐在石頭土,又來了精神,顛顛噠噠地爽奔了過去。
“鄭書記,你吃過啦?”
鄭江東一聽這招呼聲,就知道那是楊基——他總是這麼一句。鄭江東心不在焉地回答:“沒哩。”
“不吃怎麼行?怎麼行?這時候還不吃!”楊瘋子搔耳撓腮非常著急,“你得吃,走!跟我回家吃!”
“不啦……”鄭江東站起來,準備回招待所。
“你不肯賞光!不肯賞光!”楊瘋子委屈地喊。
鄭江東不忍讓這可憐的人失望,但又怕他回頭到處說“鄭書記在我家吃了什麼什麼……想來想去,決定還是到他家去看看。於是他爽朗地說:“好唻,上你家做客去!”
楊瘋子歡天喜地地頭裏走了,胳膊一抬,腿一掄,又唱起了“手拿碟兒敲起來……”
楊瘋子家裏一切都亂糟糟。屋梁上掛著灰條,牆壁裏露出石塊,炕席四周都搓搓沒邊兒了,隻剩中間巴掌大小的一塊。他那個患雞爪瘋的女人見來了大幹部,激動得說不出話,手瑟瑟地抖著一個勁兒往鍋裏打雞蛋。滿地的孩子裏出外進,蹦蹦跳跳數不清有多少個,但見最小的一個在地上爬,嘴裏咿咿呀呀地叫媽……鄭江東心裏有數,這是農村中最窮、最底下的人家了。
“還欠隊上多少錢?”鄭江東張口就問。
“不多了,還欠五百來塊!”楊瘋子自豪地說。
鄭江東歎了一口氣。
楊瘋子趕忙說:“這就不錯啦!去年欠了一千多塊,我隻尋思這輩子還不起了。可是包了山楂,嗬,票子大把大把往家撈。生產責任製好!人民公社好!”
鄭江東知道,山楂是搖錢樹。他想起春女說,分地前先分給楊基七畝山楂,覺得田仲亭還是辦了點好事的。這時,楊基的大兒子從門外進來,他長得敦敦實實,手腳都毛病。但眼睛裏流露出愚鈍的日光,見了鄭江東隻會傻笑。楊基告訴鄭江東:這大小子初中念了好些年了,就是畢不了業,他一生氣就叫他下來種山楂。兒子似乎在辯解,嘟嘟噥噥地說:“念書光頭疼……”“種地就不頭疼了,天生上命!”楊瘋子拿出老子的威風,大聲嗬責道。
“這是第幾個了?”鄭江東指著在地上爬的小孩間。
“老四。”
“怎麼還生?你不知道計劃生育政策嗎?”
“嘻嘻,這是個漏網的!”楊瘋子得意地搖晃著腦袋,“老婆子早結紮了,可是一下子又懷上啦!這不怪俺,這是漏網的。我叫她別聲張,等婦女主任看出來隻差兩個月就要生了……哈哈,又賺了一個!”
患雞爪瘋的老婆跑過來,抱起滿臉鼻涕、泥巴的小孩往鄭江東眼前一塞,眉飛色舞地道:“是個大小子!”
“滾開!”楊瘋子很凶地跺跺腳,嚇得老婆跑回鍋灶邊去了,“這是反對政策的,我懂!生了老四又結紮,我對大夫說:‘這回可要紮紮緊!’大夫直點頭。鄭書記,你放心,以後再不會漏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