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老人倉(9)(1 / 3)

鄭江東抬頭看看天多決定馬上趕到李家去。他告別了李力奎,朝裝化肥的拖拉機走去。李力奎睜開眼,仿佛有什麼事要說,但他吐了一口氣,又合攏嘴巴。然而他終於憋不住,脫口叫道:“鄭書記!”

鄭江東轉過身,又回到馬車前,“你還有什麼事?”

“我……”李力奎用雙肘支起身子,嘴旁的黑胡茬顫抖不已,“我有個要求:還讓我當支部書記吧!我思想跟不上形勢……可我就是這麼的也能比李俊堂幹得好!就是搞包產到戶,我也不會象他那麼胡搞!我慢慢想,慢慢看,慢慢學,不會叫時代落下的,也不會拖黨的後腿……我不是爭官當,可我實在舍不得讓集體受損失,實在舍不得讓社員們吃虧啊!”

李力奎激動地說著,眼睛裏漫出一層淚花。鄭江東被他一顆熾熱的心打動了,緊緊握住他的手,半天說不出話來……

“好,我一定向上級黨委轉達你的要求!……我們太需要真共產黨員了!”

鄭江東坐在拖拉機上,心裏還重複這句話。是的,需要真共產黨員!有些人腦袋隻會跟著領導的帽子轉,不管上級來什麼政策,不管自己通不通,一個勁兒吆喝“擁護!”他們根本不關心黨的事業,滿心想的隻是自己的私利。這種人的“支持”、“擁護”又有什麼價值呢?倒是李力奎說得對,有些同誌即使暫時想不通,也會比這種人幹得好!因為他們的心放在事業上,放在人民利益上。

拖拉機開到李家村外,鄭江東就叫駕駛員序下了。他獨自在田野裏走,看看昨夜發生混戰的地方。春日的陽光醉人,曬辭人渾弩軟酥酥。熏風掠過田野,麥苗翻起白色的葉背,好似綠海飄過一陣白波。田埂上長著一簇簇野草,偶然,草叢中還探出一兩枝黃花。田畦中的土幹鬆鬆的,春風吹過,升騰起肉眼看不見的細塵,使人覺得咽喉幹嗆。鄭江東走了一會兒,發現土壤濕潤起來,顏色由白變黑。再走幾步,腳下變得泥濘了。他抬起頭,看見了不遠處的水渠。水渠的坡沿濕漉漉的,有些地方露出黃色的新土——那便是扒開的缺口,當人們冷靜下來後又補上了。新土十分顯眼,好象一個個發亮的疤,於是整條水渠顯得千瘡百孔了。再往前走走,麥田裏出現一片片的水窪,遭到踐踏的麥苗倒伏在泥水裏,雜亂的腳窩把麥田裏的土壤攪成一團團泥漿。水渠跟前的田地被積水淹沒了,這裏的土壤恣意地飲水,這和鄭江東剛才走過的幹渴的土地正好形成鮮明的對照。

老人倉水庫的水特別貴重。這幾年連續幹旱,百裏以外的個海濱城市對水的需要量越來越大,老人倉水庫每年要把一半以上的水放到古河裏去,再由古河流到海濱城市。省委指示:保工業,保城市!這就又要農民兄弟勒勒褲腰帶了。西峰縣委把水庫裏剩下的水實行配給,灌渠兩邊的公社、大隊都能活到水,卻都不夠使。到處在為水鬧矛盾。鄭江東記得縣南窪區有個老支書跑到水管局哭,哭哭到大半夜,局長沒法子,給他的村子放了點水去。那老漢樂得象個孩子,坐在渠邊等,水來了,他跟著水頭跑。黎明,他把水領回了幹枯的村莊……李家是近水樓台先得月,好好計劃,水還是夠用的。然而在一場愚蠢的衝突中,水,被白白地浪費了!

鄭江東的鞋上沾滿了濕泥,腳下“呱唧呱唧”地響。他的步履越來越沉重,消瘦的上身也佝僂得厲害了。他回到老人倉山區,老師在追憶過去,老師在尋找他個人情感上失去的東西。同時,他又在現實中看見了另一組圖象:石屋裏青年們憤慨的控訴,楊基家那頓可悲的早餐,眼前這條千瘡百孔的水渠和汪汪積水……這些現實的圖象和纏綿悱惻的回憶激烈地衝突著,要把鄭江東強拉出來,要他擺脫個人情感的局限,象過去那樣站出來鬥爭!他沿著水渠一步步地走著,那顆沉睡已久的雄心有力地跳動起來,仿佛擂響了戰鼓。“溝子的形勢不穩啊!”李孟華的基本估計是對的,他的許多做法也是對的。鄭江東是一個老戰士,他要和現實世界的邪惡力量做鬥爭!他深感內疚:眼前的一切損失和他內心深處那種隱秘的、含混的感情有著某種聯係。他看清楚了:當他在計算自己為事業所付出的代價時,當他力圖彌補這些代價時,他又付出了新的代價——人民的利益!現在,他在田野裏走,春風吹醒了他的頭腦,縣委書記鄭江東複蘇了,他又在更高的意義上否定了普通人鄭江東!

鄭江東抬起頭,眯著眼睛向遠處的群山眺望。他似乎又看見了老人頭山峰,又看見了那隻細長的眼睛。這次,他感到山老人的表情裏暗含著譏諷,仿佛在嘲笑他那麼困難地接近謎底,那麼困難地進行精神上的升華——當然,這都是想象的,在鄭江東所站立的麥田裏看不見老人頭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