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鄭江東跨進大隊辦公室時,汪得伍正在打電話,他那寬闊壯實的脊背衝著門,看不見鄭江東。“喂喂,周局長,這事研究得怎麼樣了?……嗨,再放一百方水吧,買我個麵子吧!還能叫李家社員餓肚子?……水泥?明天送去!”
“嘿嘿,鄭書記……”李俊堂站起來,笑嘻嘻地打招呼。他似乎有些難為情,扭著身子去捏那頂洗得發白的單軍帽。
鄭江東覺得這人身上好象沒骨頭。
汪得伍放下電話,望望鄭江東,又狠狠瞪了李俊堂一眼。鄭江東在屋角落一一把椅子上坐下,點燃一支煙,默默地抽著。他的嚴峻的神情給兩人很大的壓力。
“你走吧,弄些飯送來!”汪得伍厲聲道,“下午開個支部會,把我的意見傳達一下!”
“好!”
李俊堂走了,走到門口,汪得伍憋不住又罵起人來:“草包!就怕斷條腿嗎?我的臉都叫你丟盡了!”
李俊堂覥著臉兒笑,邊走邊念叨:“草包出大汗,能撐不能幹……”
汪得伍急躁地在屋裏走來走去。鄭江東開腔了:“談談你的意見吧。
“罰!”汪得伍的大巴掌有力地二揮,不治治還行?今天罰五十;動手打架罰一百!反了他們,不治治還行?今天搶水,明天沒準要搶糧呢!”
鄭江東騰地站起來,把一大截煙塞進煙灰缸,用力一擰。他慢吞吞地問:“支部書記李俊堂罰多少錢?”
“他沒扒渠,沒打架,不罰。但是得狠狠擂!”
“因為他跑了?因為他給你丟臉了?”鄭江東瞅著他問,“在這次搶水事件中他就負這麼點責任?主要錯誤在群眾嘍?”
住得伍低下頭去:“在我。”
“我看不錯!”鄭江東提高嗓門道,“你用了個什麼人幹支書?春灌小麥多大的事?責任製才落實不久,多少問題要解決?他竟叫社員拈鬮!開玩笑,亂彈琴!……啊,花生公糧按人頭攤,他省事,人家沒種花生的社員得上集花高價買!……”
“責住在我。”汪得伍悶悶地插了一向。
“在你怎麼辦?也罰?罰多少口”鄭江東越說越火,“你不甪往身上攬,攬到你身上就沒事啦?現在都學會這一手了,‘責任在我!’群眾的損失怎麼辦?”
汪得伍再不吭聲了,脖子一擰,咬著牙挨批——這是他拿手好戲。
“你倒有辦法,又到水管局弄來寧水,罰罰群眾,擂擂支書,事情就抹幹淨了,形勢一派大好!,對不對?我問你:為什麼用李俊堂這樣的人當支書?你不知道他是草包嗎?為什麼就覺得用草包稱心如意?你說!”
汪得伍不說。
“你看溝子公社哪些大隊支書是好的、比較好的?哪些大隊支書是不稱職的,甚至是壞蛋?你倒開口呀!汪得伍,你答應一聲!”
“呣!”
突然,屋子裏沉寂了。鄭江東覺得這情景那麼遙遠,又那麼親近!是的,他不知不覺又回到了過去。過去他就是這樣叫汪得伍,汪得伍就是這樣答應的。他們正是在這種急風驟雨般的批評、鬥爭中,建立下深厚感情的。鄭江東忽然感到一陣心酸,心底深處什麼東西被觸動了。他又摸出一支煙,點上火,抽著……
“這些日子,我住在紅星村,真是看了不少,想了不少啊……你知道楊基這人吧?就是楊瘋子。他有舞蹈病,手腳都不頂用了,老婆也有病。生了那麼多孩子,欠了那麼多錢。他這人不太懂事,不知道怎麼做人,怎麼過日子。
你上他家看看吧,誰看了誰心裏也難受……就是這麼個可憐人,田仲亭也不放過。他表麵上照顧楊基殘廢,分給他七畝山楂,暗地裏卻要四六開提成,剝楊基的皮!”
汪得伍歎了一口粗氣。鄭江東的語調沉痛起來:“我想,咱們都在幹些什麼?我這老縣委書記,現在還是人民代表大會的頭,都在於些什麼?住醫院,聊天,鬥心眼……我……我怎麼了?我年輕時可不是這個樣啊!那時眼裏容不得一粒沙子,現在一灘爛泥放在眼前,就把眼睛一閉裝看不見。唉,人啊……我真希望有一股力量來衝擊下,要不太憋氣,太悶人了!你說不是嗎?整黨整風,上下都整,把咱們也整一整!端起一盆水從頭衝到腳,把汙泥灰衝個幹淨……多好啊!”
‘“嗨,我這人就不愛聽大道理。”汪得伍扯著粗嗓子道,“你就直通通地來個指示,怎麼辦?”
“整頓隊伍,田仲亭、李俊堂這號人馬上撒掉!”鄭江東斬釘截鐵地說。
“整頓?還不知道誰整頓我呢!嘿嘿……”汪得伍苦笑道。他又沉下臉道,“有點問題就撒,誰來幹?現在找個基層幹部難死了,扒開褲子看看,屁股土都不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