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聽山(1)(1 / 3)

他抱著一根烏亮的扁磨棍兒,不停地推呀推呀,隨著他有力的腳步和均勻的氣喘,石磨便很有節奏地響了起來。

曬得酥焦的糧食粒兒,在磨眼裏“嘎巴嘎巴”地叫著,不多一會兒,幾經修補的磨台上便斬漸隆起一圈兒金色或銀色的小山。

日頭在天上轉圈兒,他在磨道裏轉圈兒。不知是日頭趕他,還是他趕日頭,反正趕著趕著:天晌了——推完玉米了;天黑了——推完小麥了;他老了——日子流逝了……

就這樣,從八九歲能幫著娘推磨算起,他至少走了兩萬多裏路。走這麼長的路啊,他並沒有走衛闖京,更沒有見過半點奇山秀水。整整半個世紀了,他走的路差不多全鋪在他家裏間的磨道上!

他是一個瞎子。

“爹,歇歇吧!”兒媳婦甜絲絲地叫道。

他抹把臉上的熱汗,悶聲答道:“別說啦。趁著我還能幹,省一個是一個……”停了停,他又高聲補上一向,“我試著機器磨的麵還不如推的好吃呢!”

小孫子也跑進裏間,嚷道:“爺爺,你累了吧,讓我推推,讓我推推!”

“不用。”他故意挺挺身子,話語裏充滿了自信,小孩身子骨嫩,推磨愛頭暈!我別的不如人,轉圈兒倒有功夫;我不缺耐性,有勁兒也使得上……”

娘兒倆出屋去了,舊門簾又擋住了這間安著石磨的黑屋。可是,他心裏不自在,他覺得兒子還在屋裏,靠牆根站著,默默地瞅他推磨。他感到這目光的冷峻。兒子在等——等他磨盡最後的耐心,等他用完最後的力氣——等著折磨!你等吧!他挺起胸膛,穩穩地邁開步子向前走,兩隻手將烏亮的柞木磨棍兒握得很緊很緊……

“——嗚,嗚——嗚……”石磨低沉地吟唱著。黑暗的裏間,隻有登高老漢一個人在推磨。被草棚擋著的窗戶,透進一點點光亮來。當登高老漢的臉轉向窗戶那麵時,這光亮便照見一種莊重、崇高的神情。看見這種神情,你便會覺得看見了人類的尊嚴!

屋子太暗了,但瞎子是不嫌暗的。

登高老漢愛聽山。

柳泊坐落在山腳下,村前一片泊地,往南有一條水清灘闊的沙河,再往南又是連綿的群山。這種兩列山脈夾著一條狹長的平原的地形,膠東叫做“夼”。前後都是山,山不太高,屬典型的北方丘陵。山上長著馬尾鬆、柞樹、刺槐,都不高大。向陽坡大都築了梯田,亂石寶成齊嶄嶄的地堰,好似道道城牆。有些泥土肥沃的山坡,還種上了果樹,蘋果居多,矮矮的,相。枝厚葉鋪開好大一片,整個山坡就變得濃綠起來。這裏的山總有點人間煙火的味道。

瞎子老漢爰夜裏上山。推了一天磨,很累。吃過晚飯,他獨自出門去。他隻帶一根長煙袋,連探路的棍子也不用。不知為什麼,他討厭瞎子拿著棍子點點戳戳。一年四季,除了凍掉耳朵的臘月天外,他總是赤著腳。腳掌的老皮很厚,居然能把路上杏大的石頭踩出火星來。他不穿鞋的秘密人們都猜不到,直說他窮省,至埋怨他給兒女丟醜。豈知老登高的腳趾頭是他的“眼”,常走的路上的每塊石板、溝坎,都通過腳趾的觸覺傳到大腦,使他獲得走到某個角落的準確判斷。起初,兒媳不理解這阜奧妙,硬逼著他穿上一雙早已做好的圓口布鞋挑水。老登高拗不過她的苦勸,兒媳的孝心打動了他,隻好穿上。結果,瞎子登高的雙腳失去了“眼”,走到井台上,隻多挪了半步,竟掉在井裏,虧得井台上洗菜的婦女多,齊打呼地伸下擔杖,把他拖了上來……他曾跌過無數次交子,腳背和小腿杆上疤痕累累,但他終於不用棍子了,象所有的人一樣,把腰挺得很直。他走路很慢,習慣側著身子和腦袋,讓一隻耳朵朝前。長年的瞎子生活練出一副超人的聽覺。他聽風,根據時令特點能在迷途上很快地辨出方向。他能從嘈雜的聲音中篩選出熟人的語韻兒,老遠就能和人打招呼。他更能從寂靜空曠的山野裏聽到一般人聽不到的聲音,有時聽得津津有味,竟然忘了回家吃飯,忘了雨濕衣裳、雪滿兩肩。

他就這麼走著,慢慢地走著,每步都仿佛沉思著邁出,顯得過分地持重,黑暗裏,村裏人憑這走路的姿態就能認出他來,尊敬地招呼道:“是登高爺嗎?”他的胸腔裏發出一聲沉重的答應:“呣——”就象他邁出的腳步一樣。

在沒有月亮的夜晚,山裏格外寂靜。大山變成濃墨般的黑影,沉沉地向你壓來。偶爾,你麵前忽然出現一棵大樹,好象一個巨人猛地站了起來,枝丫如張開的臂膀在空中抓撓有什麼。再走幾步,山道旁又有一塊山岩,詭譎地蹲伏著,好象是謀算著獵物的怪獸……黑暗別有一種魅力,它使山裏充滿了神秘。可是,你不禁要奇怪了:這麼黑的夜晚,怎麼什麼都看得清呢?你不覺往遙遠的天空望去,那是更深邃、更玄奧的黑暗,但在這無盡的黑暗裏,卻透出一種淡淡的模糊的光。你幾乎覺察不出這種光,隻有當茫茫的夜色襯托出巨人般的樹、怪獸般的石,隻有當濃墨般的群山在天幕上勾出一幅朦朧的剪影,你才感到光亮的存在。老人說,這是天光,無論怎樣的黑夜,天總是有光的。於是有了這樣的山景。或許,天光正是山中的神秘所在。你在山路上慢慢地走,整個地溶浸在天光裏,默默地感受著邧種神秘;你的心漸漸沉下去,沉得很深很深你什麼都不想,卻又什麼都想多冥冥中感覺到自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