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聽山(1)(2 / 3)

登高老漢來到一塊屋脊般的巨石上,坐好,裝上一袋煙,“吧嗒吧嗒”地抽起來。他心中總有樣一幅黑夜的山因此也有了那樣一種心境。他默默地想心事。他有多有時簡直沉重得沒道理:在別人看來幸福的事,他卻覺得不幸!他有他的想法,而且想得很深,你有什麼辦法呢?

現在他的心事是:兒子要拆磨!

這兩年光景好起來,家裏蓋起五間大瓦房。他們終於要搬出住了幾十年的老屋了。命運做出奇妙的安排,兒子在大隊磨房工作,爺兒倆都磨糧食,不過兒子使用的是機器,父親使用的是石磨。兒子承包了大隊的柴油機、粉麵機,還打算在老屋裏開個磨坊。石磨自然要拆除。這年頭總是老東西讓位。事情辦得成,他們家可能成為萬元戶。老登高知道這是好事,而且是勢在必行的好事,但卻無端地感到痛苦,荏至隱隱地感到一種壓力。他不去爭辯什麼,隻是固執地沉默著,推磨,推磨……家裏人也不說什麼,耐心地等著,等著……

有一天,兒子突然發火了,把東西摔得乒乓響。媳婦你怎麼了?”兒子悶悶地說:“怎麼了?你不長耳朵嗎?”登高老漢在裏間豎起耳朵,聽著。“街上人說咱不孝,掙了多少錢,還把爹當老驢使喚!”媳婦急忙跺跺腳多全家又陷入窒息般的沉默。

老驢?!

少家教的兒子!但豈止是兒子,現在的人都這樣想事情:推磨就必是“老驢”。誰去探索生活的意義呢?誰去想推磨對於登高老漢意味著什麼呢?一個老人,一個沉默寡言的老人,並且眼瞎了,這是一種怎樣的不公平啊!

黑色的山,黑色的樹,黑色的石頭,沉浸在無邊無際的黑夜中……

他聽著。山裏總有響動:草叢裏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但不是狐狸走動,也不是山風吹過,好象是章自己弄出的聲響。太陽暴曬了一天,草葉兒軟了;夜裏,露水一打,草葉兒舒展起來,梗兒一挺,便象人的骨頭似的響了一下。露水不象雨水那樣打來,它是一片水汽,在樹梢、草葉旁繚繞著,然後輕輕沾在長滿絨毛的葉片上。這很象冬天在玻璃上嗬氣。嗬了一口,再嗬一口,久了,玻璃上便有了一片水珠。水珠滾成團掛在葉尖尖上不肯下去,墜得葉兒屈服了,彎下去,彎下去,終於落下一顆露珠。露珠落地幾乎沒有聲響,卻又有那樣一種奇微的動靜。突然,樹林裏“哢”的一聲,是一根挺粗的枯枝折斷了。誰也搞不清枯枝是怎麼斷的,本來好好地挺著,忽然間,最後的壽限到來,它便大叫一聲,斷了。在他坐著的那塊屋脊般的巨石一旁,有一片水灣,那裏時而也發出神奇的響聲;還有石頭從山坡上滾下來,嘩嘩啦啦的,仿佛是山鬼走過……

他聽著。他走進了外部世界的深處。在這同時,總有些往事在腦海裏疊印出來,幫助他感覺著周圍所有生命的開始、運動、結束——這,都有聲音

不知怎麼搞的,那天他從門前的碾盤上摔下來,並沒什麼戳壞眼睛,他卻一天天看不見了。陰陽先生說:他的屋不好住,左青龍(一眼水井),右白虎(一個碾台)多是風水管的。爹就賣了房子,在村東蓋了住到今日的老屋。那年,他四歲。

“娘,我眼前為啥那麼黑啊?是仙姑奶奶給我捂上眼罩了嗎?幾時能摘去呢?是家廟裏教書先生給我眼裏灑上墨汁了嗎?幾時能洗去?是老鴰嫌我老嚇唬它,用翅膀把我眼珠兒扇黑了嗎?我再不嚇唬它還不行嗎?……老那麼黑,日頭哪去了?”

“好孩子,你就聽吧,用耳朵聽……”娘哽咽著教他。

娘在推磨。石磨發出“嗚——嗚”的聲響,在哭。小登高赤著腳摸著磨合,幫娘推磨。他用一根繩子套在肩上,用力拉,象一頭小驢。那時他八歲了,從此臥沒走出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