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聽山(1)(3 / 3)

“給你找了個先生,你去學唱唱兒,學弾弦子,長大了混口飯吃。”爹為他安排了未來。

夜裏,村上來了瞎子,在場院裏掛起大馬燈。小登高擠在大人堆裏,聽瞎幹把三弦、胡琴撥弄出奇妙的聲響。這是山村的一個歡樂的夜晚,人們爭論看哪個瞎子唱得好,姑娘、媳婦偏愛個年輕的瞎子,老漢們卻認定有點名氣的老瞎子唱得帶味兒。他們你唱一段,我唱一段,有老戲,也有新編地方小調兒。小登高聽不懂,卻羞得都好聽。人們時而開懷大笑,時而悶聲歎息。忽然,站在登高身邊的二位年輕的嬸子哭起來,眼淚無聲地、大顆大顆地落在他的頭發上。他心裏酸酸的,往後,他也要去唱了……

夜深了,女人和孩子都回家了,隻剩下男人,粗魯、強壯的男人。他們大聲叫嚷,“媽的,來點葷的!把看家的家夥拿出來!”瞎子們把樂器一停,翻動著難看的白眼珠,無聲地笑著,把小鑼底兒朝下伸出去,有人便慷慨地、笑罵著把銅錢扔進去。銅錢砸得小鑼叮叮當當地響,瞎子們滿足地換了一種調子,怪聲怪氣的,卻很好聽,也好懂,有時幹脆用白話說。小登高聽明白了,他們在唱瞎子的故事:有一對瞎子夫妻,住在破廟裏,要飯度日。他們隻有一條褲子,男的穿著出去要飯,女的就插上廟門睡覺。他們有一個暗號,男人回來,就在窗前用舌頭頂往上顎,發出“嘚嘚”的聲響,女人便下炕把廟門打開……(“真有窮點子!”“那瞎娘們光著腚來開門呢!”)有一天,幾個流氓知道這暗號了,就起了歹心,跑到窗下“嘚嘚”地彈舌頭。瞎女人隻當是丈夫回來了,就開了廟門……(“好嘛,跑不了她啦!”“她還當是她丈夫呢!”“嗨,眼瞎嘛,就賺她這份便宜!”)小登高吃驚地聽著,聽著流氓們殘暴的行為,聽著瞎子們淫蕩地描繪著和他們同樣不幸的女人的遭遇,聽著男人們沮野地汙辱著故事裏的瞎子、說書的瞎子、天下所有的瞎子!……

“他們為什麼還往下唱?”小登高困惑地想著。他聽不下去了,眼窩裏滲出淚來。他獨自回家去。他心裏感受到一種難以描述的東西——瞎子的下賤,人的下賤!“為什麼……還往下唱?”

於是,他選擇了推磨。爹揍他,老粗的棍子打斷好幾根,他還是往磨道裏跑。

登高長成這樣一條漢子:個子很高,背有點駝,走路腿老愛往左邊撇(這是常年推磨所引起的畸形)。紅臉膛,頭發硬得象板刷,永遠沉默著。他打過幾次架:無賴漢欺侮瞎子,耍笑他,踢他,推他,他呆呆地站著,並不招架,兩隻胳膊慢慢攢勁兒,拳頭攥得“嘎巴”晌。突然,他伸臂抓到了對方的胳臂,猛地往懷裏一拉,鐵棍般的拐肘緊緊鉗住對方的脖子,張開大口殘忍地在他頭上、臉上、脖子上亂咬亂啃多胸膛裏還發出嚇人的“嗚嚕嗚嚕”的聲響。等到在場的人全樸上去,扯開他的臂膀,那滿臉是血的無賴便如一條口袋“咕咚”癱在地上。從此,沒人敢惹他,調皮的野孩子也不敢。他證實了鄉間一種說法:瞎子打架下死力。那時,他就嚐試著扔掉棍子,一次一次地跌交,卻又一次一次地爬起來,慢慢向前走。他還挑水。走到井旁,伸出赤腳一點一點往前探,踩住井沿了,便牢牢地站穩,用擔杖鉤兒放下水筲,很有把握地一擺,將水灌滿,再步一探地把水挑回家。他做事情從不要人幫忙。

他為全村人推磨。膠東山區數地瓜幹出名。每逢秋天,西北風“吱嘍”響了,婦女們就將地瓜打成片片,漫山遍野地擺著曬,遠看好似下了一場大雪。這是主糧,吃白麵成為奢侈。上頓下頓淨吃地瓜幹,肚子裏就會“煮酒”,心口燒得慌,外地人受不了。這一帶農民都有個特別健壯的肚子,仿佛老天爺故意安排的一般。巧婦們還能“粗糧細做”:把地瓜幹軋碎,攙進筋骨草皮,磨成麵兒,這樣就可以烙餅、包餃子、擀麵條,做出花花樣樣的飯來。誰也離不開石磨,可以說,石磨成了主婦們眼裏一件必不可少的“家具”了。因此,登高也顯得重要起來,人們都來找他,話兒說得軟和好聽。他推磨從不收錢,別人就抽空幫他種種地,逢年過節給他送兩把雞蛋。這種古老淳樸的交換方式,一直是他獲取報酬的唯一途徑。很難計算出他付出的多,還是得到的多。但有一條最重要:他贏得了人們的尊重!在這個小小的山村裏,兩扇石磨使他作為一個堂堂正正的人生活著,存在著。

怎樣估量石磨對於他的意義呢?

終於,搬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