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開始得很怪:媳婦偷偷摸摸地把雞抓到新房的大院子裏養著。,過兩天,又把豬趕了過去。於是,她在新房和老屋之間奔忙起來,每天累得腰酸腿疼,夜裏誇張地呻吟著。接著,豬食缸、雞食鹽、花生餅、地瓜幹……一樣地搬了過去。這都和先行的“居民”生存有關,十分自然。兒子也嫌這裏礙手,那裏礙腳,把笨重的東西逐步搬過去。後來,兩口子煞有介事地提出防盜問題,匆忙決定搬到新家去睡,卻把兒子留在老屋跟爺爺做伴。小家夥鬧著要睡新炕,大哭大叫起來。登高老漢停住磨,在裏間說了一聲:“不用,我自己在這裏就行了。”有了這句話,搬家運動就達到了高潮,一天的工夫,鍋碗瓢盆、鋪蓋衣物全部搬了過去。最後的結尾也很怪:空蕩蕩的屋子隻剩下一盤石磨。
誰也不提磨的事兒。
瞎子登高在磨道裏踽踽獨行。世界突然冷清了,沒了雞叫,沒了人聲。他仍不願離去,一個人默默地推磨,仿佛固執地要在這個荒涼的世界裏走完最後的人生道路。他很孤獨,一種內心感到的孤獨。於是,他想起一些過世的人來,想得揪心。
“麗花——呃!”他呻吟著叫了一聲。
這是個豔俗的女人名字,一個瞎眼老漢叫著很不協調。但他叫出口多深陷的眼窩馬上湧出了淚水。他叫得多麼痛苦,多麼深切!叫完了,他再沒有力氣推磨,趴在磨台上,花白的腦袋耷拉下來……他在叫過世的妻子,她活著的時候,他從沒有叫過這名字。
現在,沒有人理解他,他才那麼孤獨。有誰比她懂得這盤石磨呢?那個曾經傷透了他的心的女人,隻有她知道石磨是他身體的延伸。石磨也是血肉之軀!他們的愛情(若是可以算愛情的話)正是以石磨為媒介,他們的生活整個地和石磨凝結成塊,敲也敲不開!如今她去了,孩子們要拆磨,他便孤立無援地叫她了,要向她訴苦,要求她幫助——可這多淒涼啊!
瞎子離開磨道,兩隻手在炕沿土摸,摸著了牆壁,又顫抖著摸到外屋,摸鍋台,摸燈窩,摸窗欞,摸門閂……那參差顫抖的手指仿佛彈撥著通向心靈的琴弦,敏銳的觸覺喚起他沉睡的記憶。於是,許多痛楚的、溫馨的感覺起從心底翻騰起來,他的永遠屜黑暗的眼睛看見了一幅幅鮮活的畫麵……
她怎麼在哭?她坐在炕旮旯的大紅毯子一上,嚶嚶地哭著,隔著一牆壁子的新郎登高渾身不自在。能說會道的媒婆寬慰她:“嗨,落第的學子笑是哭,上轎的閨女哭是笑嘛!”登高卻深覺不安。他內心隱隱地覺得自己在製造一個人的不幸。眾人不住口地誇獎新媳婦俊俏:瓜子臉兒,丹鳳眼兒,細挑個兒……那些恭維話裏夾帶著一種特別的語氣多是羨慕?是嫉妒?說不準,但總叫人感到酸溜溜的,登高聽著抬不起頭來。
這裏麵有一個秘密。
媳婦是山東邊拖車口村的,兩歲時和登高定下了娃娃親。四歲多登高瞎了眼。不久,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一帶成了解放區、孫家閨女十六歲就當上了青婦隊長,解放腳,短頭發,鬥地主領啦啦隊,喊得山響,碾軍糧做軍鞋,擁軍優屬,樣樣帶頭。這樣的姑娘最會陶“自由”(戀愛)多當年老輩人拴下的那根紅線不用掐就會斷的。
登高家早就不指望這門親事了。前些日子,老孫頭忽然跑上門來,說舊婚約有效筍催著親家公趕快把他閨女娶來。登高爹是個銀匠:正用彎吹管兒女火燒一根銀釵,心裏一激動,“叭”,銀釵上一朵花瓣兒燒掉了。誰能料到命運會有這麼大的變化呢?誰又能料到這種變化和曆史的牽連呢?
一九四七年,國民黨軍隊進攻膠東解放區。流竄在外的地主、富農組織起還鄉團,隨著青島保安旅從海上登陸。他們反攻倒算,殺村幹部,活埋民兵,奸汙青婦隊員……駭人聽聞的故事不斷從西邊傳來,老孫頭家慌了手腳。閨女麗花沒來得及跟隊伍轉移,留在家不是等著讓還鄉團作踐嗎?不知誰提起山那邊的老銀匠,老孫頭一琢磨有了辦法:把閨女嫁走,隔著一道山脊是兩個鄉,沒人知底細多再說,按鄉俗,姑娘出門後隨夫家,沒人追究娘家的事。嫁給瞎子是屈了點兒,但總比殺頭強。老孫頭拿定了主意。麗花開始堅決不答應,可是離開了組織她孤單,她害怕,聽到還鄉團的暴行,她的心都蹦到嗓子眼上。架不住父母軟勸硬說,她哭著答應了。這一步邁出去,一輩子收不回。命保住了,其它的全丟了……
媒婆的話說錯了。新媳婦的眼淚好比三伏天的雨,是塊雲彩就下。她哭啊哭啊,哭得全家人提心吊膽,哭得瞎子登高蔫蔫了腦袋。她怎麼能不哭呢?國民黨還鄉團在這帶隻猖狂了四十七天,老十三回就打了回來。村政權又恢複了,她的小姐妹又在鄉裏活躍起來。有一次,她聽到人家說萊西縣解文卿的故事:她也是個年輕的姑娘,還鄉團把她抓住,用手榴彈砸爛了她的手指腳趾,她也不向敵人屈服。她犧牲了。現在,政府號召向她學習,她的故事在麗花聽了,一心裏說不出是啥滋味。她敬佩她,羨慕她,但又害怕自己也遭受象她同樣的苦難。她在心中罵自己:膽小鬼、動搖分子、逃兵……然而,她畢竟活下來了。可這又是怎樣的活啊!她看見和她在一個鄉裏開會的小夥子們參了軍,戴著紅花排著隊從村前大道上走過,她的心口便狂跳起來。她看見青婦隊員們扭秧歌,苗條的腰肢一扭一扭,引得戰士們挪不開眼睛。她忍不住嫉妒起來:那算什麼?誰不知道文山鄉就數孫麗花扭秧歌最好看?……可是,一切都過去了,現在她是瞎子的媳婦,再不是那支火熱的隊伍中的一分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