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聽山(2)(2 / 3)

眼淚總有流完的時候,接著,沉重的生活開始了。她是個很能幹的媳婦,做飯、喂豬、挑水,還要和公公一起下地種莊稼。她伺候公婆周到,與街坊處得也熱乎,可就是對瞎子丈夫冰一樣地冷。她從不鬧,也不罵,即使非和丈夫打交道時,也總是把要說的話向公公說:“爹,老推磨於啥?人該歇歇就歇歇,是不?”“爹,那石磨該叫石匠鑿鑿了。”於是,登高就默默地照她的話做。

高大強壯的瞎子受著難言的折磨。他無時無刻不意識到自己是個瞎子,自己不如個人。他太媳婦的,做牛做馬也還不清。夜裏,他在炕上象野獸;白天,他又羞愧得無地自容。他知道媳婦多麼厭惡他,而又默默地忍受,毫不反抗。他自己也覺得這樣做象物象搶,但又有什麼辦法呢?他是個人,是個男人,他的青春的血液逼迫著他,人類的原始的欲念推動著他,是人,就會發狂!有時,他很媳婦,恨得牙根兒癢癢,這個女人打碎了他做人的尊嚴!

但他多麼同情麗花啊!有一次,媳婦在外間坑上做針線,心情似乎好起來,和爹媽說句什麼話就想笑。剩下她獨自一個時,就輕輕唱了起來:

“八路軍睞獨立營。

誰參加睞誰光榮。

騎著馬,戴著紅。

光榮光榮真光真……”

登高忽然覺得石磨輕鬆起來,心就象陰天放了晴。媳婦唱得真好聽,可是,歌聲停了,唱了半截就停了,他知道這個歌下麵還有更熱鬧的。等了一會兒,麗花“哇”地哭起來,她扔掉針線趴在炕上握著牆壁哭,哭得動情,淒切,傷心!她是被她無意中唱的歌刺傷了,而她又隻會唱這些解放區的歌。登高仰天長歎,他為苦命的媳婦歎息。他那麼理解她,他們的痛苦實質是一樣的:光榮,為了做人的光榮!他破例地停住磨,到外間炕前站著,守著媳婦,久久地站著。他沒別的辦法安慰她,隻有不推磨,膈老遠站著。媳婦大約是看見了他,不哭了。媳婦大約是理解了他,哽咽著謊:“你……去推磨吧!”但他還站著,象一尊泥塑。兩個人默默地共處,那歡樂、質樸的歌兒在他們的心頭反複盤旋,折磨他們,又連結他們——

“騎著馬,戴著紅。

光榮光榮真光榮……”

登高推起了沉重的石磨,從早到晚地推。他把積在心中的憂憤發泄在石磨上,仿佛石磨能磨盡他所有的不幸。他腳步邁得很重很重,磨道被踩得凹下去了。他的左手掌被磨台磨出了硬繭,磨棍兒也被他的肚皮磨得烏亮。他仿佛急於趕到一個遙遠的目的地,不停地走啊,走;但他也仿佛注定走不出那小小的圓圈,永遠地轉,轉,轉!“嗚——嗚”,“嗚——嗚”……

磨台上的麵粉越堆越高,象小山兒似的。媳婦就捧著簸箕跟在身後,踩著他的腳印,隨合他的步點兒,一圈圈兒地收,然後在大笸籮裏一下一下地羅。有時候,她抬頭望望丈夫,丈夫彎曲的後背隆起一塊塊紫紅色的肌肉,汗水在肌肉的山嶺間嘩嘩流淌。丈夫轉了半個圈兒多臉朝著她,她看見那種莊重、崇高的神情;深陷的眼窩隱藏著沉重的苦難,但緊蹙的濃眉又憤怒地抗拒著苦難!這是兩種巨大的力量在較量,在搏鬥!媳婦看呆了,手中的麵羅停下來,她做姑娘時的朦朧的渴求忽然明確了——她看見一個男人!

“歇歇吧,歇歇!”

丈夫穩穩地邁著步子,兩隻手將烏亮的磨棍握得更緊。他甚至還挺起了胸膛!媳婦掏出自己的手絹,在後麵追趕著,擦著他脊梁上的汗水。然後,把小手絹絞幹,又在磨道上倒退著,擦盡了他臉上的汗水。

夜裏,月光帶著安謐透進窗欞,水銀一般流淌土炕。媳婦緊貼住男人,身子變得非常的柔軟。登高木木地躺象一頭驢,一頭不知有多少勁兒的叫驢……”豎高一下子被提醒了什麼,張開粗壯的臂膀緊緊地摟住麗花。他感覺到麗花顫抖著在他懷裏溶化,他感覺到自己真正是一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