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聽山(3)(3 / 3)

那個人回來了。

柳泊被一股巨大的カ量攪動著,街頭巷尾的閑談都顯露出難以壓抑的興奮。莊稼人不善於表達對於未來的複雜情感,他們隻是一個勁兒地談雙福。這個複員回鄉的解放軍連長,幾年前還是和大家一樣的莊稼人,大參軍時隨大流呼呼隆隆地走了,從膠東一直打到海南島,轉回來就變了個人兒!他好能講啊,開口如放炮,震了半個村。講什麼?講合作化,講蘇聯,講機器(那機器名兒莊稼人怎麼學也念不上來)……莊稼人聽了忽忽悠悠地騰雲駕霧,但卻真心地相信——共產黨說話算數,雙福是支書,他怎麼講就會怎麼幹!幹,定會成功。蔣介石不是被趕到台灣了嗎?土地、房產不是也分到手上了嗎?

瞎子登高就是那時候才知道,世界上竟有人可以離開石磨過日子的。雙福前街後街地串,挨門挨戶地走,他的磨屋裏自然也斷不了他的聲音。他開頭總是挺神氣地說:“在部隊上,我們首長說了……”登高老覺得“我們”這兩個字別扭,山裏人隻說“俺”。講到蘇聯如何如何,瞎子便無聲地笑了:“哼,過日子道道不一樣,洋鬼子和咱不吃一路飯!”

“……我們首長說了,革命,先對付國民黨蔣介石,再搞合作化,最後撤掉磨盤,人人幸福!”他舉著拳頭,說一句,胳膊一夾,拳頭朝裏一擰,很帶勁兒。不過經他一概括,瞪眼高似乎覺得,革命歸根到底竟是對付磨盤的,便很難令人服氣。

夜裏,麗花激動地說:“他講話真帶勁兒,聽著你就覺得日子該換個樣兒了。”

登高說:“唔,算是個能耐人。”

等瞎子迷迷糊糊要睡了,媳婦又翻個身說:“哎,我怎麼象是認識他?……對了,準是在區上開會那陣子見過……”

“呣。”瞎子答道。

真的辦起了合作社。

登高家人了雙福那個社,是雙福主動把他要來的。登高的生活忽然被打亂了,推磨不再是最重要的事情。雙福天天說:“增產!增產!”莊稼便塞滿了登高的心窩。協作勞動,瞎子也能下地。那時節缺牲口,搶種時人也拉犁。登高便總是和一頭小草驢並行著耕地。驢有眼睛,能瞄著直線走;登高一手挽住繩套,手搭在驢背上,隨著驢走。但是,登高比驢更出力。雙福在後麵扶犁,他總是把犁頭插得很深很深。登高感到非常沉重,心卻踏實,他仿佛看見泥土從大地深處翻起,在陽光下閃著烏亮的光。這種勞動太艱巨了,有時驢也受不了。有一回,小草驢站住不動了,雙福在後麵直喊“駕,駕”。登高用那隻放在驢背上的巴掌一推,那驢竟晃晃蕩蕩地趴下了。登高歎道:“罷,罷,還是俺自己來吧!”卸下草驢,他自己拉套。他竟那樣地有力氣,赤裸的身體鼓暴起疙疙瘩瘩的肌肉塊,不歇氣地向前走,試得出,雙福雙手扶著犁,也拚命彎下腰,往前推著。但是,他沒有眼睛,不如那頭小草驢,總也走不直(他的腿總習慣往左邊撇,唉,轉圈轉出的毛病),雙福不好喊“依依,噢噢”(那是指示毛驢向左向右的號令),便不得不時時停下,再退回去。最後,還得套上小毛驢。

“別小看這驢,你也有不如它的地方。”雙福開玩笑道,日子變了。登高離開磨道,處處顯出不如人的地方。他的心敏感起來。媳婦似乎又對他不如意,話語裏帶刺兒。這沒什麼。但,她老誇雙福,總拿他和雙福比,這叫他越來越難以忍受。和雙福說話,她一句話能變三句,還夾上長長的一串笑聲。她變得愛打扮了,常照著鏡子“嘶啦嘶啦”地梳頭。她還喜歡唱那些八路歌,包括那支“光榮光榮真光榮……”並且,唱時再不流淚,倒是喜氣洋洋,透露出一種青春的騷動……

有一次,麗花到地頭送飯。他們放下犁,一起喝地瓜麵湯。瞎子的靈敏的鼻子聞到雙福碗裏有一股香味兒,仔細辨辨,似乎是煎荷包蛋,心裏便酸楚楚的。夜裏,登高悶聲間道:“你給他煎了幾個蛋?”麗花說:“沒有,誰給他煎蛋呀?”登高猛地火了,狠狠踹媳婦一腳:“你,你欺我眼瞎……”媳婦嗚嗚地哭起來。“你欺我眼瞎!”登高又用力踹了一腳。麗花呼地坐起來,扯著嗓子哭喊:“人家幫咱耕地,不該打個雞蛋侍候人家嗎?鳴,嗚……你有能耐自己耕地去,我把雞蛋都打給你吃。好沒出息呀!嗚,嗚……”瞎子倒憋一口氣,一時竟找不上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