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聽山(4)(2 / 3)

這是一個很長的過程。好幾年裏,他並沒有太感覺到這種變化。但是,兒子大了,他成為一個熟練的機械手,是兒子讓他明白這一點的。當人們把糧食背來,兒子就悄悄地拿到機器房裏去粉碎。他覺得父親的勞動太沒價值,然而,登高發怒了!他的雙手摸摸索索地找糧食,卻找到了麥麵兒、玉米麵兒、地瓜麵兒……“誰幹的?”他吼道。“我,爹你太累了,犯不上……”“用你操心?用你教我怎麼過日子?”“爹你……”“就你能耐大!告訴你,往後送到咱家的糧食,你再政動動,我砸斷你的手脖子!”老登高發這樣大的火,全家都不敢再放聲了。停了一刻,麗花幫腔道:“你們小人,不懂大人的心思。爹不叫動,再別動就是了。”

這次爭吵是吃飯時發生的。兒子再沒吭聲,一口氣吞下三個大餅子。他秉性象瞎父親,悶,卻又倔。放下碗筷,便出屋去,走到門口,清清楚楚地扔下一句話:晚你這磨得閑下來——沒人老往這兒送糧食!”

這話被兒子說中了。真的,來求登高推磨的人越來越少了。莊稼人似乎習慣了“老柴油味兒”,似乎對毛兒八分錢不再吝嗇,都往機器房去了。兒子記著大隊工分,整天守著機器,隨到施粉,一袋煙工夫就行了,到底方便。瞎子依然勤奮,依然按古老的方式不收人錢。但年輕人竟也算過帳來:若是逢年過節送包點心,錢怕也不少花;若是讓瞎子白推磨,欠一份人情也不自在。還是到大隊的磨房去省事。隻有一些老年人,固執地不曾離開石磨。他們跟著瞎子登高走,仿佛永遠在磨道裏轉圈兒。他們抱怨著世道,抱怨著兒孫,絮絮叨叨地讓人厭煩。

登高心情鬱悒地推著磨。老人畢竟少,他的主顧大不如以前。沒糧食推時,兩扇石磨便閑了下來。他坐下來抽煙,靜靜地感受著空虛和孤寂。是的,人們終於離開他,他在山村生活中的地位漸漸動搖了。

莫非雙福講的日子真地到了?莫非日後再不用石磨了?那麼,一登高老漢再怎麼生活?他甩搭著兩隻手整天在街上走,讓人背後笑話?……瞎子想著,心中惶惶起來。他產生了一個念頭:去看看,那究竟是啥玩意兒,它究竟是怎麼推磨的?他笑話自己,那麼多年蔑視的東西,今天竟要去朝拜它了然而,沒有實力基礎,心空落落的,自尊心變得脆弱了。那念頭越來越強烈,什麼也壓不住。

他終於去了。那天滿天星鬥,月光如水,衝洗得田野一片潔白。樹枝在地上勾畫出一幅奇妙的圖案;微風一吹,樹葉兒窓憲牢牢地晃動起來,又把自己的作品隨意亂抹亂塗。黑魆魆的灌木叢時時抖動,不知什麼東西在那裏鬧騰……登高老漢看不見這些,也不留意去聽。他專心朝村西麵那片隆隆聲走,越走近,這聲音越響。他推磨的小屋與大隊機器房隔得挺遠,平日不留神,並不感覺到那裏的聲響,如今走近了,便覺得那家夥嗓門粗獷,吼得山響。他似乎膽虛,又似乎格外矜持,步子邁得穩穩的,卻越來越慢了……

他原本想走進屋去的,命令兒子把機器停下,讓他用手認真摸一遍。可是,走到窗下他卻一步也邁不動了。機器的轟鳴太響了,“咣咣咣……咣咣咣……那家夥仿佛姴嚇唬誰,叫喊得腳下的大地都在震動。喊聲中進發出一種力量,大得推倒山,填平河,什麼東西也擋不住它。登高老漢被這響聲懾服了,隻覺得頭暈目眩,耳朵裏嗡嗡作響。“不好,可別再把耳朵震聾了!”他喃喃地道。他轉身走了,可是走幾步,又站住腳,總覺得有一股力量在拉著他使他不肯就此離去。他目出個孩子股的念頭:我喊幾聲試試,勉兒能不能聽見。於是,他張大嘴巴喊道:“啊——啊——啊——”這是使盡全身力氣喊的,肺裏一炸,似乎要進出血來!可是兒子聽不見,連他自己都覺得聲音好似裹上了厚厚的棉花,輕輕軟軟的沒有一點力量。“咣咣咣!咣咣咣!……”機器的吼聲如海濤奔騰,如焦雷炸響,很輕易地淹套了他的全部努力。唉,拚不過的!那家夥力氣大得玄乎!登高老漢無奈地呆立了一會兒,終於低下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