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唱歌,不幹你事!”天良生硬地說。
流翠在鬆樹的黑影裏,一把摟住天良的脖子,熱氣噴著他的耳朵說:“長大我嫁你!”
天良的血騰一下衝到頭頂,猛地推倒流翠,跑出鬆樹林。他呼呼地喘著粗氣,心象打鼓似的跳。他太當真了!他太激動了!他和流翠不一樣,流翠是個小姑娘,而他已是大人了一他的心和他滿是皺紋的臉一樣,象個小老頭兒……
“人都有命,你的命不好……”
小天良又想起莫大叔對他說過的話。一股寒氣順著脊粱爬上來,他感到深深的絕望,無論對什麼都絕望!流翠知道嗎?她給他希望,卻加深了他的絕望。他有什麼?典房子賣地,他有嗎?不,他娶不到她!
山勢漸漸地平坦了。近處的山投下濃黑的陰影,仿佛陰影本身也有質量;襯在後麵的遠山,顏色要淡一些,也顯得博大一些;最遠的背景是月色煌煌的蒼穹……天良的心仿佛被大山壓著,蜷蜷地一刻也不得伸展。流翠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他身邊,低著頭,默默地走。莊稼地裏的秋蟲鳴叫,更渲染出山影的寂靜。左前方是一片墳塋,高大的側柏樹呈人形,陰森森地站立著……
“你聽——”天良站住腳,低聲說。
墳地裏傳來很細的哭聲,哭得悲悲切切。
流翠撲倒在天良懷裏,剛開始發育的身子瑟瑟發抖。天良緊緊地摟住她,眼睛盯著墳墓那邊。他被激起一股勇氣,一種凶蠻的東西從心中升騰起來。他要走進墓地去,親手殺死那作祟的異物……
“你別去,求求你呀……”流翠抱住天良的胳膊,低聲苦求。
但他毅然推開她,撿了一塊石頭,一步一步地走向墳墓。那哭聲在離他不遠處作出了,可他還能尋聲找去。忽然,他看見在離他多遠的前方,有一隻火紅的狐狸蹲在殘斷的石碑上。月光比那家夥盤腿而坐,慢條斯理地象捋著胡須然後,它放下爪門笑嘻嘻地瞅看大良。天良的呼吸屏住了,目不轉睛地與它對視。一刹那,有一種陰冷的東西籠罩住他。在這一刹那,他想起莫大叔說過的有關他家族的一切,並在冥冥中感覺到不幸的命運將緊緊地追蹤他一生。狐狸伸出一隻爪子指著天空,又將另一隻爪子定定地指住他,然後兩隻爪子同時一擎一落,做出種種神秘莫測的動作。天良呆著,血液凝聚不流,一口氣噎在喉嚨裏好久吐不出。山村裏多少代來關於神靈的傳說構成此刻的氣氛,包圍他,鉗製他,令他敬畏。然而,他但這得意洋洋的命運象征,他恨世界上所有的不幸,他悢這些不幸如此不公平地集中在一些人身上……一時間,這孩子的仇恨竟壓倒了一切,惡從膽邊生,朝郡嬉皮笑臉的狐狸猛地擲出了石頭……
瞬間,象夢一樣,什麼也沒有了。他三步遠的前方隻有那塊殘斷的墓碑。
他喝醉酒一般,搖搖晃晃地走出墳墓。流翠驚恐地蜷縮在草叢裏。天良伸出手去拉她,可她忽然瘋狂地尖叫起來——
“血!血!你手上有血!”
這喊聲在曠野裏回蕩,令人毛骨悚然。天良慢慢地舉起兩隻手,放在自己眼前。水銀般的月光浸陪著這雙手,沉重的勞動將他的手折磨得如樹根一贓,粗糙,皴裂,十分醜陋。但多決沒有血!他的眼睛慢慢挪向地麵:猛地打了個寒噤:他看見了手的影子——一雙長且大的黑手!這時:他感到心驚肉跳,真正的恐懼向他襲來。他情不自禁地將一雙手合攏,靠在胸前,仰臉望著萬裏星空,仿佛在請求上蒼寬恕。
“我沒忍住,沒忍住……”
天良覺得已經無可挽回,心裏極絕望。莫大叔告訴過他:當他遇到什麼事情忍不住時,就使勁唱歌!剛才他若對狐狸唱起歌來,或許能逢凶化吉。莫大叔教他的功夫沒學到家,他還是祖宗一般的骨血。
一更月初發,大姑娘眼巴巴。
思想起俺婆家,不來娶俺呀。
春天呀盼得喲,兩眼淚嗒嗒呀嚼兒一個弄冬,兩眼淚嗒嗒……
天良萬般無奈,歌兒又從他口中流出流翠聽著歌,終於安靜了。她站起來,跟著天良走下山坡。天良唱完一段,她怯怯地問:“你在墳地裏看見了什麼?”
“一隻狐狸。”
流翠默想一陣子,道:“你惹它了。剛才我看見你手上有血,準是它鬧妖!”
他們都是山裏的孩子,腦子裏塞滿了狐狸精、黃鼠狼精的故事。他們相信這是不祥之兆,將來定有大凶大災。天良沉默著,大步朝前走。他既恐慌又堅定,胸中充滿無可奈何的悲哀。
二更月正東,大姑娘睡醒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