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天良(2)(3 / 3)

夢見傳婆家,花轎乘兩乘。

轎夫們喲上了肩,行走一溜風呀樣兒一個弄冬,行走一溜風……

天良似乎要抓住什麼東西,以一種特別的激情唱起來。他把自己溶化在曲調裏,唱得情深意切!曲調依然是那麼歡快,那麼激越,使人聯想起農家生活中的歡樂時刻:娶親,過年,趕廟會……然而,他那歡樂的曲調中,細品味,卻夾藏著絲絲縷縷的淒婉……

天良一段接一段唱,現在什麼東西也不能阻止他了。歌聲以其活躍的生命力,將深夜的陰影衝散,山野變得遼闊起來:群山起伏著向四下擴散,郡多變的線條在天幕上勾出生命的軌跡圓月將天空照射得輝輝煌煌……於是,整個天地仿佛舒展開它的四肢,深深地吐出一口氣,而那又是膠東山區夏末的夜晚所特有的荒草、沙土、煙火的氣息。你聞著它,竟會覺得它就是醉人的歌聲本身……

三更月正南,花轎進了疃。

鞭炮喧天響,停在大門前。

一對喲攙客人吵,就把我來攙呀啹兒一個弄冬,就把我來攙。

四更月正西,二人拜天地。

拜完二公婆,攙入洞房裏。

二人喲吹花燈,歡天又喜地呀嚼兒一個弄冬,歡天義喜地……

“你唱得真好……軍裝該你得!”流翠癡迷地望著月亮道。

天良閉上嘴,不唱了……

天良要從部隊上複員回來了。

村裏人後來談到天良,都說他是當兵當壞的。

人無法預測自己的命運。天良十八歲上,那位唱歌團長把他招入部隊——幾年前唱歌的夜晚,竟決定了他的前途。然而大凡好運氣,總要打點折扣,等他人了伍,歌唱家本人卻出了點問題,被打發到什麼農場喂豬去了。別人不知道天良的才能,就將他送入連隊。

參軍前,還發生過一段插曲。

那年冬,哥哥打石頭。放炮時,他發現一隻飯籃子撂在石坑裏。他舍不得東西,急跑去拿出飯籃,還差兩步跑回隱蔽處,他卻被絆困了。這時,炮響了,石頭滿天飛散,恰巧有一塊砸在他的脊梁上……

哥哥當時就沒能站起來,被人抬回了家。大隊赤腳醫生搗鼓一陣,說是沒救了。夜裏,哥哥瞪眼望著房梁,對哭得淚人兒似的嫂子說了一向話:“天良要不嫌你,你就跟了他吧……”

這便是遺囑。這句話裏包括著哥哥對整個家庭的打算:結婚欠的債怎麼辦?弟弟娶不上媳婦怎麼辦?他留下的根苗(剛滿周歲的兒子)隨妻子改嫁落在別人手裏怎麼辦?……哥哥去世了,留下的話卻是沉甸甸的。本家老人都讚成死者的決定,成宿地圍坐在炕上逼天良就範。天良不肯娶嫂子,他的心早飛到部隊去了。

支書陳老栓是個熱心人,聞訊跑到小廂房來,擺出尊長的架勢,指著天良的鼻子說:“不聽大叔的話嗎?你就甭想當兵!”他在小屋裏轉了個圈兒,一拍胸脯,“聽話,登個記,把事辦辦,馬上就走!”

天良被他拿住要害,屈服了。陳老拴找到公社民政,把結婚登記書拿來,卻又在天良的履曆表上填個“未婚”,輕而易舉地把天良打發走了。在山村裏,辦這類事情象鬧著玩兒似的,輕巧得很。天良也沒看重邧兩張結婚,小心眼裏自有打算:當了兵,翅膀硬了,誰能管得住?……

天良不認家裏的妻子,偶然從部隊捎封信來,都是稱呼嫂子。嫂子清楚天良的想法,心裏焦急且悲哀。她和天良不一樣,把婚事看得很重。一個女人家,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最受不了閃失。嫁天良,既然是丈夫生前留下的話,天良當時又答應了,她還有什麼話說呢?然而,日子又是多麼的苦哇!天良當兵走了,隻管她叫嫂子,一向暖心的話也沒有,他能指望這個人白頭偕老嗎?

村裏的老人說:“天良回來就好了,兩口子廝守在一起,天長日久還怕收不住他的心!”她就剩下這點希望了。

天良在外麵闖,又立功又受獎。她領著孩子在家苦熬苦盼。盼了四年,天良終於複員了。

天良要回來的這天早晨,她慌慌張張地梳洗打扮,匆匆忙忙地將枕套、被頭、髒衣服收拾在臉盆裏,端上河邊去洗。走在大街上,人們看見她,都神秘地笑笑,似乎全知道這個家庭的底細。她的心被刺痛了。

這個村莊的婦女上河最方便,一條山溪從村中間流過,洗東西不用出村。嫂子卻遠離人聲j到上遊僻靜處去。溪水嘩嘩啦啦地響,仿佛爭著講一件過去的事情。她有氣無力地搶著棒槌,腦子裏亂紛紛的,眼淚無端地湧出,一串串落在山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