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天良(6)(2 / 3)

嫂子背著一口袋乞討來的苞米,轉身要走。陳老栓又叫住了她:“天良家的,這糧食我可是看你的麵子借的,你要有數!天良再做對不住我的事情,你可得擋著點兒,明白嗎?“

嫂子怔住了。陳老栓的話再明白不過,作為借糧的條良她今後要與丈夫作梗!她知道丈夫與支書勢不兩立,她也不願意丈夫與支書頂著千,可她怎麼能幫著別人整治丈夫呢?然而她以自己的臉麵,借來了急需的糧食,又怎能不付代價呢?她的手一鬆,糧食口袋從肩上滑落下來,不知該說什麼,也不知該做什麼……

陳老栓揮揮手,以命令的口吻道宕“你走吧,還愣著幹啥?”

嫂子一邊關,一邊往家走。她的傷心是無法形容的。她感到自己受欺侮,在家裏,在外邊,到處受欺侮。她沒有力氣,招架的力氣也沒有,隻能挨著受著。她可憐天良,終日在山裏扛石頭,眼見得一張臉天天消瘦。可是天良對她那麼狠心,從不正眼望望她;開口就象吵架。她到底把糧食背回來了,怎麼對天良說呢?天良再去告狀,她又有什麼辦法勸阻他呢?假如她也把支書得罪了,今後的日子怎麼過呢?……難啊,嫂子被難得六神無主,隻有眼淚嘩嘩地流。

鴨鴨沒有跟著媽媽回家。他蹲在校庫外的樹叢裏,狠狠地盯著陳老栓。他的目光猶如一隻小狼,赤裸的身子瑟瑟顛抖。陳老栓瘦長的身影在屋子裏晃蕩,粗聲大氣地咒罵天良,得意洋洋地窮抖威風。鴨鴨在地下摳出一團泥巴,握在手心裏捏揉,眼睛還是一眨不眨地瞅著支書。一會兒工夫,他竟然出一個泥人,細長細長著身子,嘴巴裂得老大,真有幾分象陳老栓。他又摸到一塊鐵片,當作一把小刀,先把泥人的胳膊剁去,再將腿剁去,又剁下腦袋,最後將整個身子剁成碎塊……

陰雲越來越快,月亮終於不再露麵。嫂子看不見鴨鴨,緊趕幾步,緊貼著鴨鴨走。她不敢喊,也不敢攔住孩子,隻能用她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哭求:“孩子呀,跟媽回去吧,跟媽回去吧……”

鴨鴨走進一片林子,黑暗緊緊地將他裹住。一隻大鳥受到驚動,淒厲地尖叫一聲,撲棱棱地飛走了。嫂子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嚇了一跳,腳下一絆跌倒在地上。她趕緊爬著向前走,生怕失去了孩子。是的,在這個世界裏,她隻剩下一個兒子,兒子是她心頭肉啊!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孩子受苦了——媽受多少苦,孩子就受多少苦!他的性情怎會不古怪呢?夜遊,多可怕的病啊,這樣一個小孩卻得了,全是心裏受苦受的!嫂子的眼淚撲簌簌地流,內疚猶如鋒利的小刀,攪碎了她一顆做母親的心。她小心翼翼地扯住兒子的褲衩,怕前邊有溝,有石頭,將兒子絆倒……

深夜,村子裏那麼寂靜,那麼黑暗,一切實物仿佛都被抽去,隻剩下無盡的虛空。傳說中的夜叉似乎就是這虛空本身,越黑,越靜,夜叉的身軀就越龐大。一個人的靈魂若在這樣的虛空中迷失,便再也得不到安慰。嫂子迷迷糊糊地跟著兒子走,隻覺得自己的整個生活就是一片虛空。假如沒有兒子在前邊牽引著她,她的肢體就要溶解在黑暗裏。於是,夜遊的似乎不是兒子,而是母親。

……事情越來越複雜,村裏的風雲人物皮大豁也來找天良了。皮大豁是陳老栓的對頭,原先當支書,“四清”時被陳老栓整下台。“文化大革命”一開始,他領頭造陳老栓的反,結果沒有成功,陳老栓還坐在支書的寶椅上。他是小山村另一股政治勢力的代表。他老是哈哈笑,一口金牙叫人看著害怕。嫂子在灶前燒火,一顆心懸起來,聽著炕上的男人們說話……

“你向縣委告狀,把地委跑了那事兒也寫上!你猜是誰告的密?就是陳老栓!”

“我隻管自己的事。”

“傻孩子,你自己的事誰管?隻要把地委跑了告密這事端出來,縣委馬上要派工作組!——這事我有把握,我手裏有證據呢!陳老栓一倒台,你的事情還不好辦嗎?”

天良不吭聲了。

嫂子心裏急呀,那事情萬萬不能往裏纏!“地委跑了!”連她這樣一個普通婦女也知道:這是幾年來大青山一帶最大的政治事件!天良要聽了皮大豁的,隻怕事情越鬧越大,早晚要倒黴!

夜裏,天良趴在燈前給縣委寫信,嫂子怯怯地走到他身邊,低聲道:“別寫上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