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良突然高聲唱起《大實話》來,隨著歌聲飛揚,他覺得心頭一陣敞亮!他想,世上的事情無論如何複雜,總有些道理貫穿始終。他愛流翠,就得死也不肯放棄流翠!他要工作,就得死也不肯向陳老栓低頭!不管命運怎樣擺布他,他就抓住那些道理不鬆手!他唱了一段又一段,聲音越來越響亮,風的呼嘯似乎被歌聲壓倒,漸漸地弱下來。而他的骨節裏,仿佛有一種難忍的騷動。祖先的反抗精神在沸騰!這種精神隱藏得很深,一旦沸騰,卻萬難阻撓——便是死到臨頭,也要朝蒼天瞪起白眼!
天良終於把上告信寄了出去。
六
鴨鴨得了怪病。
他睡到半夜裏,幽靈一樣爬下炕,獨自出屋去。他在荒野裏迷迷怔怔地走,似乎醒著,又似乎睡著。腳下飄飄忽忽地仿佛騰雲駕霧。他走走停停,做出些古怪動作。最後竟來到村東的墳地裏,坐在地下玩泥巴。玩夠了,又悄悄地回家躺下……
嫂子最初發現現鴨鴨的行蹤時,驚駭得幾乎叫喊!但她旋即想到:這是夜遊症。老人們都說,得了這病萬萬叫不得,那是夜叉將人領走了,猛地叫醒,魂魄就會出竅,跟著夜叉飄遊再不回來……她連忙起身,悄悄地跟著孩子,隻怕他有閃失。
鴨鴨是受不了啦!這孩子性情古怪,人雖小,心裏卻啥事也明白。他整日悶聲不響,小眼睛卻時時盯住這個世界。他看見陳老栓欺侮自己全家,他看見叔叔不把娘當人待,他看見大人們全都那樣冷酷無情!他把一切憋在心裏,憋,憋,硬憋出病來。他的小腦瓜叫可怕的生活折騰壞啦!……媽媽太無能,沒辦法保護孩子,讓孩子活著受罪。當媽的心仿佛被一隻殘忍的巨掌揪住,撕成一片一片
夜空飄蕩著厚重的雲塊,月亮在雲中穿行,時隱時現,好象追趕著什麼。大地一片昏暗,朦朦朧朧的似乎有光,卻看不見任何東西。風變得陰冷,在曠野裏無聲無息地打旋。嫂子心中害怕,眼睛發花,雙膝發軟,但她仍緊緊地跟著兒子。前邊有一個巨大的黑影,時而象樹,時而象山,千變萬幻地向前飄遊。是夜叉嗎?它要領兒子上哪去?有些事情由不得你懷疑,在這黑黢黢的夜裏,什麼東西不會出現呢?鴨鴨仿佛被那黑影牽著,一舉一動異常古怪。他一會兒踏著腳走路,瘦小的身子無比細長;一會兒又半蹲著走路,變成饅頭似的一團……嫂子的心懸到嗓子眼上,乞憐地望著前邊的黑影,然而那黑影毫無知覺,默默地勢不可當地向前行走……
不幸的女人,災難一個接一個落在她頭上。
天良不愛她,可是日子還要過下去。自從天良到公社告狀後,陳老栓就一下翻了臉,那一點點良心的責備無影無蹤,反倒將手中的小繩拽緊,勒得天良一家喘不過氣來。陳老栓先是免去了天良的會計,讓他上大寨溝工地扛石頭;接著又催天良還隊上的欠款,硬是把複員費全數拿走。天良隻顧告狀,家裏的事情全不管,嫂子卻要撐起整個日子。內外的打擊全落在一個女人身上,她的生活竟遠不如天良在外當兵的時候。
農曆四月,來到“卡脖旱”季節。地裏缺雨,家中缺糧,莊稼人的日子到了最艱難的關口。大隊開庫借糧,人家都拿著麻袋籮筐,背回幾十斤苞米、升許小麥。天良卻不讓去借,說去也自找難看。嫂子顧不上臉麵,她知道家裏隻剩下百把斤地瓜幹,怕是接不上麥子下來。她心裏暗懷希望:陳老栓一向待她不錯,或許看她的麵子,肯借一些苞米。於是她瞞著天良,帶上鴨鴨去求陳老栓。
陳老栓蹲在糧庫的磅秤邊,看見她來了,忽地站起身,對保管說:“欠隊上的錢還沒還清的,一律不借!”
嫂子一隻腳剛跨進門坎,另一隻腳卻再也邁不動了。她倚著門框,怔怔地望著陳老栓,眼睛裏湧出淚水,嘴唇顫顫地說不出話來……
陳老栓受不了她的目光,將身子轉過去,背對著嫂子說話;“天良家的,你不用求我!手按胸口想一想,這些年我對你家怎麼樣?天良為一點兒事到處告狀,敗壞我名聲,不講半些情麵!你說我該怎麼辦?嗯?我怎麼辦?”
嫂子無力地說了一句:“大叔,家裏沒糧吃了……”
“我這人做事做在明處。不錯,天良得罪我了,今後咱公事公辦,講原則性,他要告我,叫他去告。好歹他也是條漢子,別一頭告我,一頭又打發老婆來求情!”
“不,”嫂子急忙說,“不是他打發我來的……孩子沒吃的,我想你會照顧俺娘倆……”
陳老栓頓了一會兒,歎了一口氣。他倒是個直爽人,心也不太惡,望著可憐的女人和小孩,又軟了下來。他向保管使了個眼色,保管開始稱苞米。然後,他講了一句立身為人的警句:“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要對我狠,我比人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