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天良(7)(3 / 3)

地委跑到哪去了呢?就跑到大青山來了。這裏是老區,群眾掩護幹部頗有經驗。但畢竟不是抗戰年頭,書記們住了幾天,竟遭出賣,被造反派們揪了回去。如此一來,地委領導更加被動,不僅大失麵子,後來形勢明朗了,還遭到省委批評——軟弱無力,不能正確領導運動!十一個常委對出賣者無不切齒痛恨,一次次派工作組來調査此事。於是,“地委跑了”究竟是誰告的密,便成為多年來大青山基層幹部政治鬥爭的焦點。今天你拿出證據,明天我拿出證據,隻要抓牢此事,頃刻間叫對手下台。老百姓也隨著動蕩,但都稀裏胡塗地鬧不清原委,都說:“跑哪裏不好?偏跑俺大青山來……

天良本來隻為自己丟失了工作告狀,可是現在也糾纏此事。不這樣不行!皮大豁說得對,你一個人的事沒人管。不知道地委的大門朝哪開,也不知道地委領導都是誰,卻一個勁兒在信上寫:“地委跑了”、“地委跑了”……大青山的老百姓一輩子都上不了地委,甚至鬧不清地委究竟是哪一級權力機構,也一連幾年地跟著嘮叨“地委跑了”、“地委跑了”……

沒有了,《大實話》那樣明白的真理沒有了。“腦袋長在脖子上”,“胡子長在嘴巴上”,是這樣嗎?鬧不清了!天良一直愛流翠,娶了個老婆卻是嫂子多因為天良的工作被陳老栓兒子搶去了,所以他就要受到扛石頭的懲罰;死人溝忽然變成大寨溝,人們在這裏累死累活,卻不知道究竟為什麼;“地委跑了”,“地委跑了”,“地委跑了”……生活變成一團團混混沌沌、‘黏黏糊糊的東西,既理不出頭緒,又無法擺脫。天良感到自己仿佛是裹在漿糊裏的蒼蠅,徒勞地掙紮撲騰,卻毫無希望。他覺得惡心。

今年的夏天特別熱,太陽直接在大地上燃燒。空氣裏含著燙人的塵埃,令人不敢大口呼吸。一到休息時刻,民工們就湧進青龍潭洗澡。青龍潭是瀑布衝出的一個石窩窩,不大,水極清冽,潭底積著白沙。潭周圍是一整塊黑色的巨石,濕漉漉,滑溜溜。民工們一路奔來,不等脫去短褲,便撲騰撲騰地滑落潭裏。他們叫嚷著,把頭鑽進水裏,又揚得水花滿天飛濺。青龍潭一會兒就滿了,黑紅而健壯的肉體擠在一起,改變了水的顏色。他們感到極大的滿足,失去的精力刹那間女回到身上。他們開著粗魯的玩笑,互相掐對方的肉。他們放聲大笑,笑聲在陡峭的石壁前彙成一團,變成一種轟轟的巨響!這一群鮮活活的生靈,注意享受著大自然的恩賜。

忽然,尖利的哨聲響起了,他們急急地爬出潭來,腳一踩上火燙的泥土,步子就變得沉重,呆滯。當他們長長的身影轉過山角時,青龍潭重又恢複寧靜:白沙沉入潭底,汙垢流出溢口,一潭清水幽幽發亮,卻全然沒有了生氣……

天良洗澡時結識了一個老漢。他對天良說:“你幫我搓搓背吧!”天良就給他搓。他肩胛骨上操著一團死肉,石頭似的硬,天良的巴掌推上去,隻見一張鬆弛的皮跟著手挪動,那肉竟象與皮分開,兀自不動。他身上的灰塵特別多,一推一條,仿佛將皮套了起來。他舒服地哼哼著,並時時督促:“使——勁!使——勁!”

天良給他搓完了,他又要給天良搓。天良不用,老頭卻說:“咱倆傍著搓。你給我搓完了,我就得給你搓。”天良拗不過他,隻得由他搓。他的老手猶如木匠用的粗砂皮,且不肯偷懶,每一下都用足十成力氣,整治得天良幾欲跳起。

他一邊搓,一邊嘮嘮叨叨地講著往事:“鬼子大掃蕩那年,我也跟娘跑到死人溝來了。我天!死人一串串從頭頂掉下來,不知有多少!我娘摟著我說:‘咱都得死在這裏,咱都得死在這裏……’她老人家叫炸彈炸了,把我掖在身子底下。等我醒來,滿溝都是死人,哪裏找得著娘?”

他沉默了許久,又用一種異樣的聲調說:,“今早晨,我偷偷地鑽到石拱底下看了看,那裏邊好黑!死人溝變成口大棺材,我娘他們總算有了安身處。我尋思:天老爺真會安排,他讓我來給娘修棺材呢!那一年,誰家沒人死在這裏?好,都來造小平原吧,都來修棺材!我蹲在裏麵抽了一袋煙,世上的事,什麼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