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天良(7)(2 / 3)

有一次,鄒書記來工地視察,在一條小路上和他相遇了。鄒書記剛收到縣委轉來的天良那封上告信,正窩著火,準備找天良談談。他不開口,隻是在天良扛著石頭艱難地,走來時,在他麵前站住,堵住他的去路。天良慢慢地抬起頭來,脖子貼著石頭扭曲,仿佛一條蟒蛇在蠕動。於是,鄒書記看見了那雙眼睛。他自己的眼睛也是很凶厲的,一般人受不了那逼視。他在心裏運動起一股暗勁,目光霍霍射向天良。天良被石頭壓得極痛苦,這種痛苦凝聚在眼睛裏,眼睛便如石頭一般冷硬,鄒書記無論如何也不能將它,逼退。他們就這樣對視著,默默地較量內力,直到後邊有一群扛石頭的人來,才將他們拆散了。

天良從這一刹那起,心裏就明白了:他與他勢不兩立!這個人統治著大青山,決不能容忍天良存在。他很會收拾人的,假如他過去還沒有認真收拾天良,那麼從現在起他就要收拾他了。

“天良知道自己該挨整了。他參加過皮大豁召開的“黑會”。在鄉村,隻有黨支部才有權召集會議,若是心懷不滿的人湊在一起商量對策,便被稱做“黑會”。鄒書記很重視開“黑會”的問題,若被抓住了,他必定親自出馬,嚴加懲處。於是,這種會議的氣氛便更加神秘,更加莊嚴:窗戶蒙上了毯子,門插得緊緊的。小油燈吃力地放出蛋黃色的光亮,但立即淹沒在一片青色的煙霧裏。許多煙袋繼續冒著辛辣的煙味,屋子裏幾乎沒有空氣。天亮仿佛蹲在蒸籠裏,汗水順著脊背不住流淌。

“拿到證據了嗎?”有人問。

“拿到了。”皮大豁胸有成竹地回答。

“能不能講給俺聽聽?”

“眼下還不能,這號大事總得講點保密性。不過可以漏一點風名陳老栓背後還有大家夥呢!”

“是姓周的閻王?”

“他是自然,不過還有比他更大的。”

人們吸了一口冷氣,沉默了。有人喃喃道宕“那麼,是在縣委裏頭了……”

他們是談“地委跑了”那件事。皮大豁笑眯眯、慢悠悠地做布置,他讓大家回憶:地委領導們住在村裏那幾天,鄒書記和陳老栓向領導打聽過什麼事情,比如,下一步到哪裏去?什麼時候回煙台?等等。他是很有經驗的,因為他也曾當過領導。雖然人們已記不清他的政績了,但現在卻隻有依靠他,才能反抗眼下的壓迫。

散會的時候,皮大豁在漆黑的樹影裏拉住天良,嘴巴湊在他耳邊說,“你再寫信,寫給地委薑副書記,就說我們有了證據……”

“為什麼隻寫給他?”

“這你就明白了吧?我也有根!”皮大豁得意地笑起來,“我隻告訴你一個人:薑副書記一直讓我秘密調查達事情呢!”

天良真不知道,他生活的小山村裏竟有那麼多秘密。他為了自己的事情,不知不覺地卷了進去。然而他知道得越多,便越感到惶惑:生活究競是怎麼回事情?誰在操縱人們的命運?

從石坑到工地有二裏,一天要扛十趟石頭。天良在這漫長的路途中,終日沉思冥想。幹重活,人的腦子會變得昏昏沉沉,但並不閑著,總有一些事情模模糊糊地在心頭流過。當夏天的太陽猛烈地烤著夫良,當肩上的石頭即將壓塌天良的骨骼,他會對此刻心頭想的這些事情產生深刻的印象,與筋肉的痛苦,與精神的折磨,一起溶鑄在血液裏……

整個大寨溝工程毫無意義。民兵連長陳磨子和天良從小要好,他在戰山河指揮部負責采石料。他私下告訴天良:即使小平原打出糧食,也遠遠不如采石料值錢。要是把整條溝的石拱拆了,運出山去賣掉,村子裏立刻會富起來。磨子說的不會錯,他精明能幹,還是個挺棒的石匠。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窮折騰呢?難道人的力氣那麼不值錢?鄒書記陳老栓一夥憑什麼讓那麼多人按他們的意願幹活?他們不也是人嗎?

最奇怪的是“地委跑了”。

“批林批孔”那年,許多造反派湧到煙台上訪、要地委為他們落實政策,平反昭雪。地委領導吃不準上頭的精神,既不敢將他們攆走,又不敢答應他們的條件。那些人整天圍在地委大院門口,鬧著要見領導。形勢緊迫,弄不好風暴會重現,書記們再遭揪鬥。萬難之中,常委會做出決定:全體常委下鄉視察工作!於是,一天早晨,十一個常委全部“失蹤”,地委大院唱了空城計。造反派發動起各縣的力量,到處跟蹤追擊,同時在馬路上用鬥大的字寫道:“地委跑了!從此,老百姓談起這一曆史事件,便以此稱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