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沒有了。他死了。有的東西一旦失去,便再也得不到了,愛情尤其如此。嫂子經曆了那麼多痛苦,現在更加深切地懂得這點。她說不出話來,隻覺得心裂成幾瓣,流出的鮮血化作眼淚,無窮無盡地落入墳地黑色的泥土裏。她多麼想念天忠啊!她多麼想念逝去的日子啊!她的丈夫死了,她再也沒有丈夫了。沒有丈夫,她就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了最貼心的人,她就孤孤獨獨,孤孤獨獨……
月亮漸漸移向西方,天空更加清朗。北鬥七星構成的勺子圖案,叫人想起人世間最重要的事情——吃穿住。這似乎是天意。然而愛情呢?它的位置仿佛也早已注定:牛郎織女遙遙相望,孤寂而冷靜。將它們隔開的銀河混混沌沌,蒼蒼茫茫,看不清首尾邊際,這又叫人想起生活中許多不可理喻的因素:死亡、機緣、偏見、習俗……一個人愛另一個人,為什麼總有那麼些磨難呢?古人是聰明的,他們竟在天上看見了自己的生活:勺子、情人、磨難……從古到今皆如此,難道人類真有一個永恒的命運嗎?
嫂子仰著頭,久久地望著天空。山風掠過,四周發出一片歎息。月光洗淨空中的塵埃。山巒變得更加晰:它們象一群負重的行人,各自承受著早已注定的壓力,艱難而緩慢地爬向前方。大地如此廣闊,隻需舉目遠眺,便知永遠也走不到盡頭。於是,一種朦朧的疑惑油然而生,這種疑惑恰似山穀間的白霧,飄飄悠悠,時隱時顯,既難以確定,又無法驅散……
孩子坐在墳前,開始挖出濕泥巴,捏捏揉揉,做出許多小人。誰知道他什麼時候練就的手藝,那些泥人竟十分逼真,有的象支書陳老栓,有的象天良,還有一些不知象他心目中的什麼人……然後,他叉開兩腿,仰臉朝天,拿著小人對著月亮舞弄,做出種種神秘的動作。忽然,他把泥人塞進嘴裏,一口咬下腦袋,嚓嚓地嚼起來。月光照在他漆黑的小臉上,照見一雙嚇人的白眼——兩塊青白的球體呆滯地朝著夜空,反射出一種死亡的光亮。他把沒了頭的泥人放在腳邊,再拿起一個,照舊對著月亮舞弄。嘴巴裏那個泥頭還未嚼盡,牙齒碾著沙石發出可怕的聲音……
嫂子被這情景嚇呆了,她在鴨鴨麵前跪下,“顫抖的聲音裏充滿恐怖:“孩子,你是睡著,還是醒著?”
“醒著。”一個冰冷的聲音回答。
嫂子頓時感到毛骨悚然:不!這不是兒子的聲音!這聲音似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不知道是什麼人,也不知道是什麼地方……母親不顧一切地抱起孩子,瘋狂地衝出墳地。
她磕磕絆絆地跑著,頭發散亂,衣服破碎,一雙眼睛因極度驚恐而發直。不知什麼東西在她腳下絆了一下,她重重地跌在地上。但她牢牢地抱住兒子,沒讓兒子摔著。她覺得自己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便在地上坐著,小心翼翼地看看懷裏的兒子。鴨鴨睡得那麼沉酣,好象從沒有離開過他的小枕頭。這是怎麼回事情呢?難道嫂子自己做了場噩夢?
寂靜的田野,平坦而廣闊,似乎比白日更加空曠,一個女人抱著孩子搖搖擺擺地在田野裏走,仿佛總也走不到頭……
大青山東側,有一條窄而深的山溝。夏天,溝底的石塊上凝聚著水珠,人坐上去竟刺骨地陰冷。葛藤到處纏繞,連成大片,鐮刀也難砍開。風吹過時,溝兩邊的石壁發出一種奇特的尖嘯:“咿咿——咕咕——”仿佛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在溝裏奔走哭嚎。若遇上陰雨天,滿溝白霧濃得令人窒息,使你自己也不知身處何地,毛毛細雨成團地粘著你,似乎那不是水,而是某種可疑的漿液。
眼下這條山溝正發生一樁轟轟烈烈的壯舉:公社戰山河指揮部要在此地造一片小平原。工程極複雜:先從山上良采出上好的青石,扛到溝裏;再由石匠鑿成方正的石料,砌出橫跨山溝的石拱然後螻蟻般的民工用獨輪小車或抬筐搬來泥土,鋪在石拱上填平整條山溝。於是,一片人造平原出現在大青山裏,原來的溝則被人們從大自然中抹去,變成一條陰河。當然,要實現這幅圖景還早,誰也不知道何時能夠完成這偉大的工程。已經幹了三年了,隻造出十來畝土地。看來,大青山的人們頑強勞動,注定要成為一段曆史。
鄒書記對自己的傑作非常得意,他已經使報紙電台接連不斷地為這一工程鼓勁。他還為這條山溝起了個富有時代性的名字:大寨溝。
可這條溝本來叫死人溝。天良小時候曾在這裏蹂碎一個朽爛的骷髏。
天良被支書陳老栓罰到這裏於最重的活:扛石頭。石坑在山梁那邊,因為山勢陡峭,無法用小車推,便隻能用肩扛了。天良在肩膀上披一條麻袋多百多斤的石頭隔著麻袋仍紮碎了他的皮肉。石頭那樣沉重,他老覺得自己是扛著一頭牛。他和別人不一樣,他正受著不公道的懲罰,因而除了疲勞,他心頭還多了一層憤怒。他被石頭壓彎了腰,終日看著自己一雙大腳艱難地行走。每當有人叫他,他從石頭下抬起腦袋,兩隻眼睛便向上翻著,露出很大的眼白,嚇得人心裏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