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曆史大聲疾呼(1 / 3)

第一章 曆史大聲疾呼

概說倫理精神,內容何其多。但作者有一點自己的見解:

第一,人人皆知,本人又沒有新見解的內容,不說;第二,別的書上已有,自己又沒有新見或者批評的,不說;第三,別的書上雖無,但作者認為意思不大的不說;第四,人知我知,天知地知,一時說不明白的,此處不說。

那麼,還討論什麼問題呢?且從“衝突”談起。

第一節 道德生命自“衝突”開始

此開篇第一講,就從道德衝突講起,仿佛有點不吉利似的。然而沒有衝突’也就沒有曆史。當然這不是說一切曆史皆由衝突得來。而是說,曆史本身就是一部新陳代謝史,就是一部除舊更新史,就是一部積澱變異史,就是一部文明進程史。

人類之前沒有文明,仿佛動物界一樣。後來有了文明,就是一大變化。先有母權,後有父權;父權高高在上,弄得妻子、兒子好不痛苦,又是一大變化。想當初,人類並不知道孝敬長輩,人老無能,吃了算了。後來知道了孝敬尊長,萬幸、萬幸。但事情發展得過了頭弄成“父為子綱”,慢慢走向反麵。試問,是無父母的好,還是敬重長輩的好?是“三綱五常”好,還是民主父子好?應該說,曆史的發展過程有它自己的規律。人類不可能一下子從猿跳到社會主義,好像孫大聖一個筋頭十萬八千裏,瞬息之間就到天堂之上和玉皇大帝飲酒去也。

曆史有一個必然性發展過程,它既證明了這個階段發生和存在的合理性,同時也證明了人類道德衝突的必然性。新的終究要代替舊的,而舊的又豈能如此柔順地豎起降旗。於是衝突不可避免。

比如,秦始皇是一心要把皇帝這個專利留給自己的,最好長生不老;其次傳與子孫。這想法,在中國經過2000年,也沒誰覺得有什麼不好。鳳子龍孫,天命所在;你不屈服,等於叛逆。但到了19世紀末葉,就有了“君主立憲”的主張,緊接著又有“共和立憲”的主張。君主立憲就是學英國的辦法,共和立憲就要廢除皇帝。中國是龍的國家,皇帝是真龍天子,中國能沒有皇帝嗎?保皇黨一聞此說,如喪考妣。恨不得飲爾之血,食爾之肉。在那樣的時代,政治鬥爭如此激烈,道德衝突在所難免。

不但如此,就是飲食,就是衛生,就是穿衣打扮,也有多少道德衝突在其中。舊中國貧困不堪,吃飯問題為一切問題中最大問題。“民以食為天”。見麵問好,先問“您吃了嗎?”為人祝好,又喜歡說“您發福了!”發胖謂之發福,可見大腹便便乃極好之事。但現代科學證明,發胖並非好事,甚至是一件很不好的事。身體過胖’易患心血管病,就這一條.足以令人“談虎變色”。現代少男少女,最忌發福,本來熟人見麵,好生愉快,您非說人家的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又長胖了;人家嘴裏不罵你,心裏也不痛快,說不定下次見麵連招呼也不打。怕您老人家又祝人家發福。

中國自古以來是道德國家,道德國家自然有許多好的傳統,但也有很多不好的傳統,積習日久,積重難返。因為太過道德了’所以,為著某些小似芝麻的小事,就能造成血淋淋的曆史。女子守節’不去說它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不說它了。“二綱五常”一類舊事,全不說它。隻說男人的頭發,女人的小腳,就有多少血淚在裏頭。男人的頭發,孔子說膚發受之父母,丟一根都心裏難受,沒了絕對不行。可清人入關,就要改變發型,你不改,說明你心中反對大清帝國,殺頭;你改了,又沒民族氣節,恥辱。何況說,後來有了太平天國和義和團運動,就更不同了,“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剃頭發向大清朝鞠躬,義軍要殺你;留頭發向義軍表示友好,官府又要殺你。小老百姓原本個個窮得丁當山響,想不到為著自己長著頭發竟然如此麻煩。其可悲乎?其可慘乎?

男人為頭發發愁,大約愁在一時;女人為腳丫發愁,卻愁在千載。所謂三寸金蓮,雙雙都是女兒血,個個都成殘廢人。中國雖古稱道德之邦,一下子就可以把半數人口弄成殘廢,其“豐功偉績”令人發指。而更可怕的是,當事人還執迷不悟,以為弄成小腳,無尚光榮。父母又要狠心逼著女兒這樣做,以為天道有常,非此莫屬。大清皇帝屬下的八旗女眷,也慢慢中了纏小腳的“魔”。連康熙皇帝下禦旨禁止,都不能真正奏效,可見小腳的魔力真比大皇帝的玉璽還更有權威。

然而民國成立,一聲令下,男子割去長辮,女子不許纏足,從頭到腳來個解放。誠如魯迅先生所言,中華民國雖然可愛的地方不多,唯有去辮放足這一點上,還算一個曆史功績。

然而,道德的衝突,也就伴隨著這許多變化而時起時伏,愈演愈烈。沒有衝突,女人們今天還纏著小腳,您說可怕不可怕?曆史的衝突是無窮盡的,所變化者,不過在於衝突的形式與內容而已。而現實是曆史的火車頭。特別在變革時期,道德衝突更易表現出多重價值。

理論上的衝突來源於現實中的衝突。而曆史的發展就其曆史過程而言,不是勻速的,而是起伏不定的。有波峰期,也有波穀期;有突變期,也有漸變期;有穩定期,也有變革期。一般地說來,在社會處於突變時期,或者處於變革時期,這種時候,道德的現實衝突也是最為激烈的。

以我國的現實為例。“十年動亂”,“二十年改革開放”,不要說自1840年以來,中國社會的巨大變化了。僅以這30年為例,特別是近20年為例,中國的變化就實在太大。而道德觀念的衝突也比比皆在。有人說,中國人處在心理躁動階段,也有人說,這是第四代人和前三代人的衝突。還有人說是改革力量與保守力量衝突的反映;有沒有這麼嚴重,不能確知。但隻講代溝恐怕不能完全說明問題。心理躁動確實夠嚴重的,然而,為什麼躁動?為什麼偏偏這代人如此躁動,恐怕別有原因。什麼原因?因為這是一個變革的開放的偉大的曆史時代。各種社會因素都受到或將要受到衝擊;各種傳統力量都遭到前所未有的挑戰。可以說,方方麵麵,無所不在。“一個幽靈,在中國上空徘徊”。不但在中國上空徘徊,簡直就在每個人的心中跳躍,使他們雖欲平靜,不能平靜。試想一下,孫悟空鑽進鐵扇公主肚子裏去了,你要她平靜,能辦到嗎?

隨便舉個例子說。道德牽扯政治,這是一般常識。政治態度和政治認識的轉變又會衝擊道德觀念,也是一般常識。蘇聯人批評斯大林的個人崇拜,嚴格地講,是從蘇共20大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開始的。然而,即使到了今天,很多參加過二次大戰的老戰士,對此依舊反感。他們抱怨後來人,不能理解那些與德國侵略者殊死作戰的人們,高喊著斯大林的名字,衝鋒陷陣的時候是一種什麼心情。一口咬定,麵對那種血肉橫飛,披肝瀝膽的壯烈場麵,非有崇拜不可,或者說,非對革命領袖一腔悲忱不可。然而,後來人並不是要否定二次世界大戰的英雄才反對個人崇拜的。可以這樣說,如果處在個人崇拜十分盛行的時代,不管中國也好,不管蘇聯也好,抑或任何一個國家也好,誰要說了一句有悖個人崇拜的話,就有生命之虞。你小子有幾個腦袋,敢反對偉大領袖,剝皮剜眼,全是自找。好在今日之中國,個人崇拜之風是再也刮不起來了,因為從社會領導層到每一個公民都反對這麼做。人民對於現代政治,對於現代民主,對於社會進步,有了新的道德認識。

比如婚姻道德,中國自古重婚姻。這和印度人不一樣,和基督教國家其實也不一樣。我們看中國的婚戀文藝作品,寫來寫去,非寫到大團圓不可。夫貴妻榮,夫唱婦隨;燕侶鸞儔,魚水合諧;白頭到老,同床同穴;一言以蔽之,“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然而,西方的文藝作品,自古希臘以來就有一個傳統,寫婚姻生活,寫來寫去,寫成悲劇。“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雖難全,我們中國人非讓它“全”了不可。

西方人不管這些,而且,他們對月亮也沒有這許多詩情畫意。他們崇尚悲劇,不怕情人慘死,隻要留下一個精神。但近十幾年以來,中國的道德婚姻觀也在變化。這種變化既是潛移默化的,也是明目張膽的。什麼私奔,什麼無過失離婚,什麼第三者插足,甚至性解放等等都出來了。人心躁動,婚姻出現新情況。中國人最怕離婚,在很多傳統道德之士看來,就是死它“一半”,也比離異的好。離婚比死還難受。而且特別對“嫌貧愛富”,對“愛情轉移”,特別不能原諒。中國人喜歡秦香蓮,佩服包龍圖,仇視陳士美。在漫長的曆史時期內,一被罵成陳士美,永遠不能翻身矣。然而,這些觀念現在已經發生了大變化。罵陳士美的少了.甚至有很多人覺得陳士美也是情有可原。比如電影《人生》,並非“人生沒有環行線”;比如,報告文學寫《陰陽大裂變》,都在社會上引起極大反映。婚姻道德,你在尋找人類,人類也在到處找你。

又比如,衣著儀表,所謂形象美吧!這幾年的變化又大了。當然這件事和艱苦樸素之風也有矛盾。但大勢所趨,人心所向,變化的方向無疑是對的。舊的觀念,一件衣服,新3年,舊3年,縫縫補補又3年,怎麼樣?恐怕隻能說是合乎舊道德,未合新規範。如果那樣,中國的男男女女,特別是少男少女、妙男妙女,還能那麼美麗動人,銷魂動魄嗎?雖然說一個銅板掰成兩半花的創業精神,也曾被推為風範,感動人心。然而,如果掙錢也少,花錢又細,穿一條名牌褲子都認為不合經濟之道,穿一套講究的西服,買一套流行的時裝,簡直就是莫大的犯罪,卻又差矣。美在召喚我們,雖不合舊式傳統,也隻好舍身就義,去尋找新的道德共識。

再比如,職業道德。中國人自古以來,在很多領域的技藝方麵都有獨到的功夫和創造。然而。囿於行業和師傳的要求,很多寶貴的東西,中途失傳,難於起複。加上所謂“傳子不傳婿,傳媳不傳女”的老戒律,使這些技藝更易失傳。然而這在中國古人看來,並非不道德,而且很道德;倒是那些違背師傳祖訓的人,才是欺師誆祖,大逆不道。鄧友梅有篇小說《煙壺》,立意文字都好,不去說它。然而用老規矩看,烏世保要拜聶小軒為師,或者聶小軒要收烏世保為徒,那麼,烏世保就非得入贅聶家不可。這是一條鐵的定律,誰也違反不得。萬分幸運的是,聶師傅偏生有一位幹嬌萬媚動轉生輝又敢作敢為的好女兒,入贅聶家,一舉兩得,令人美得要死。然而,作為一種道德規矩,強迫普遍實行,就不見得是一件美事。比方說,縱然烏世保刻骨銘心,一定要學習內畫手藝,而聶小軒偏偏有一個兒子,這事就沒戲,你再癡情,也是白費。就算聶師傅沒有兒子,可偏偏生出一位傻小姐,一加一不知道等於二,你讓烏世保怎麼辦?或者聶公有一位患過天花的麻姑娘,怎麼辦?有一位野姑娘怎麼辦?有一位瘋姑娘,怎麼辦?有一位不傻不呆,不麻不醜,不瘋不顛,卻偏偏和烏世保沒一點感情的姑娘,又怎麼辦?怎麼辦?沒辦法。無論哪種辦法,結果必成悲劇。所以,舊道德傳統風行了幾千年,到了聶小軒這兒,還是給破了,盡管破的那麼太過如人意,又有些甜得人昏頭昏腦的不得勁兒;畢竟時代進步了,聶小軒、烏世保不肯做的事,有人要做了。

從道德理論方麵分析,可以說,從古至今,從洋至中,從來就沒有過完全相同的理論專著和理論認識。這也百分之百的合乎常識又合乎真理。如果兩本理論著作完全一樣,那麼後者可能就是抄襲,縱非抄襲,等於無用。這就難怪曹孟德聽說西蜀張鬆可以一字不差地背誦他的“孟德兵書”,二話不說,就把書丟在火盆中燒了。

理論論爭由來已久。百家齊放,其樂無窮。因為有論爭,所以才有發展、有創造。而且越是七嘴八舌,議論紛紛,還越是有大的發展。古希臘怎麼樣?雖有聖人,聖人卻丟了腦殼。足見聖人地位並不嚇人,倒是和聖人過不去的人頗為嚇人。中國先秦時期百家爭鳴怎麼樣?孔子尚且棲棲惶惶,困於陳蔡之間,落一個“斯人多憔悴”。百子固多,成就固多,但多在政治上並不得誌,而在學術研究上卻有大的自由。大丈夫能伸能屈,惜乎這說法於理論研究不合。理論研究就是要理直氣壯,縱橫捭闔,天馬行空,獨往獨來。無一字無來處固妙,無一字有來處也不錯。所以先秦諸子固然在仕途上得意的不多,但在理論建樹方麵卻個個稱得起是一條好漢。好漢做事好漢當,講的全是自己的心裏話。不僅先秦而已,歐洲文藝複興,啟蒙運動,中國的“五四”運動,現在改革開放,莫不如是。隻有百花齊放,才有滿園春色,隻有百家爭鳴,才能“真理越辯越明”。

不僅如此,理論上的爭鳴,特別是從曆史發展的角度上,又有所謂共鳴效應。何為共鳴效應。舉個例子說,孔子學說,已與墨家、道家、兵家不同。孔子死後,儒分為八,八且不言,至少荀、孟之爭已大有勢不兩立的味道。然而,這些學說能夠流傳至今,各有其存在的理由和存在的價值。不僅如此,它們還在一片紛爭中產生了共鳴的聲音。先秦百家千說,在整體上是中國古代文化的共同代表。後來儒、道、佛三家分立,也都是中國傳統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君若問,哪家學說最能代表中國傳統文化,自然是儒家學說。君要問,儒家學說能否獨家代表中國傳統文化,自然不能代表。因為彼此分爭,才能產生共鳴效應。這就是道德理論衝突的一個絕妙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