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完全結束進入黑夜前有段過度時光,天色明暗曖昧,隻有七、八分鐘光景,叫作狼狗時光。用鏡頭捕捉頃刻畫麵,必須快速搶拍,電影拍攝手法稱之為魔術時刻(magic hour),呈現效果是物體稜線清楚,看上去卻有著夜晚的意象。」
這是成群告訴她的故事,狼狗暮色之「魔術時刻」。
「現在你就算把人活活打死,他也沒辦法分辨這段曖昧時光,更別說捕捉它。」是言靜離開大連前的一個夜晚,天色暗沉,她和成群被不多不少的時間所困住。靜坐車廂凝望前方,她沒來由憶起這段話,過去的他們被鎖在那段天光中。那時候,他們沒有「魔術時刻」可用。
她從來不知道這樣算不算道別,即使六小時後她將搭乘一天最早航班轉香港飛回台北。總之在成群麵前,她似乎從開始就沒準備好。最古怪的是她總處在調整時差狀態中。成群好不到哪去,如在宿醉。還記得當時成群便醉著,雖然外表看不太出來;她則再清醒沒有地承受認識成群後才新生的偏頭痛拿她腦葉穿針,每針都神準地伴隨著咒詛,一針一針刺向她內在最脆弱的部分,保留了外表的完整,這使她在成群麵前愈覺孤獨。
她知道離開這裡就像暈船的海員登上陸地便不藥而癒。而這次,恍若會讀心術的成群啊!隻是精神渙散語意確定:「下次見。早點回來。」(妳知道我多愛妳?妳知道我在哪裡的?)同樣的反詰是:「我們犯的罪很平常嗎?」她沒問,談不上多麼深刻的理由,隻因為來不及回過神。還有,他們無法放鬆。(除去第一次見麵,那時她並沒有心理準備會遇見他,是的,她常嘲諷自己不知道人外有人,終於見到鬼。)活該她現在落陷在離開與見麵的低潮中,無法找到一個支撐爬出去呼吸。
這是屬於他們之間的「第五元素」直航,一次歸期。等待棲息地不定期季節風來臨,然後候鳥起程飛向大連再回遊。但是這次,她真的失去主意,將如何麵對那個有成群的世界,這不是她去到這裡的理由嗎?
機艙外攝氏零下四十度,遙遠的凍原,又同時是她感染的熱病。飛機將於子夜降落,在一天最初的時光刻度看見他。(你可知道我的計畫?你沒問為什麼這時間飛來,你是知道了嗎?)「今年第一場雪昨天深夜落了下來,也許知道妳要來。」香港候機,她天人交戰許久才播通成群電話。好像如果不對勁她還來得及抽身回頭,那頭成群一貫平和,聽不出狀態,這安慰著她。
他卻知道她喜歡雪,鋪天蓋地棉絮蒼茫讓她覺得安全與寧靜。「成群成群地言說安靜」他們步過雪原,言靜笑盈盈轉譯,大地正如是將他們名字傳遞出來。成群話少,確定的情感使他會做的動作是把言靜的手放進自己口袋,以全身最冰點「鼻尖」貼近言靜額頭,下頜摩擦她鼻骨,屢試不爽,總感應她當下整個人轟熱起來,如見故人。是的,成群就是她的故人。
就像她現在渾身燥熱,身體一波波蒸發出的焦慮與不安形成繭令她窒息。她稱呼此種症狀:「見麵症候群」。以害怕開始、以害怕終結,她不確定將走到什麼地步。她簡直像被下了蠱,活體實驗這個猛暴性傳染病。這終會是她少數的內在經驗,成群的經驗更支離破碎,是人走向生命不完整的過程,沒別的,隻有一個目標——活下去,那就是以前她絕對拒絕相信某些事的理由,像是愛上歷練文化大革命、加入紅衛兵走南闖北串聯的共產黨員小知青。她和成群根本就是不同國民族,如果世界對她而言是建立兩極概念的過程,夏冬、晝夜、善惡、愛恨……把她訓練成所有的狗一樣,是個色盲,隻能識別某種絕對的東西或意義。恐怕他們以往各自的生命經歷就是,一切相反。(她極右?他極左?她極頹廢,他極振作。)所以,清清楚楚,看見他就想到雪。他呢?
第一次遇見成群是什麼時候?是她整個人包括身心處於一個尖峰期。她陪鄭宇森到中國臨海之城大連參加學術研討會,成群擔任會議總召集人。鄭宇森大學裡教授世界經濟,台北文化圈在七〇年代後便形成一股文化混風,她的作家光環在鄭宇森「學校寄生蟲」群落相當醒目,因為好奇。鄭宇森偶爾帶她參加社交,視她為奇珍異類,缺少話題時還能助興,言靜的小布爾喬亞氣質頗能壓場。當然,碰到有些環結就不那麼有趣了,總有些脫線演出要送書要簽名還算有禮貌的人,最高難度的是應對那種不假思索的反應:「我有個故事一直想寫但就是沒時間,不如妳幫我寫,我想妳一定有興趣。」當然沒有,但是直接拒絕沒什麼道理,於是她開始誇大英國那位酗酒抽菸老在減肥的女子BJ如何把私密生活寫成書一舉成名,要不就是為同事小女兒說故事的英國牛津數學大教授路易斯·卡羅(Lewis Carroll)無意中創造出《愛麗絲夢遊仙境》的傳奇。但那不是現代神話就是童話,最後,在必須不斷耐著性子拐彎抹角說「不」的情況下,言靜選擇盡量避開屬於鄭宇森的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