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繼續移動著。
是誰在地圖上「連連看」。大陸西南僻處一處叫半坡塘的小農村一路連到珠江三角洲邊佛山市。(對喜歡看電影的安南,佛山最令人興奮的經驗是電影一集又一集的《黃飛鴻》之無影腳。)
他們由貴陽出發搭直快四八八川黔線火車經湖南衡陽,預定次日下午五點四十分扺廣州。三十三小時車程,對準南方。與父母親當年出貴州路線畫個圓在廣州會合。
母親頻頻返回老家,是這幾年的事,夢一般,來去自如。(關於母女之間,大家都想借用別人的經驗吧!)故事最後有什麼結局呢?其實不是應該早清楚了嗎?母親向來放不下一切:「我也不知道,聽別人說好多人回來不久就死了。心願了了嘛!是不是?」「妳怕就別回去!」她的古怪是懂事起,就不太能接受母親怕事的個性,(誰是別人?什麼都我不知道!)幾乎有十年安南連話都懶得講,兩年前她更從家裡搬出去。為了防堵母親想到就播電話,安南習慣隻留call機和手機號碼。老娘倒不變應萬變,人都搬出去了還動不動就責備:「不回家吃飯也不說一聲!」完全否認她不住在家裡這件事。世間母女,怎麼都說不通。她是一名永遠憤怒的女兒。
事情「刺刺喇喇」進行中間,安南不時被逮回家拿主意。(母親說,這總是正經事吧!)袖手旁觀的她眼看事情快上身便出口嚇阻:「我很忙喔!老太太自己想好!別認定我鐵會陪你們回那地無三裏平鳥地方!」母親呢!溫吞勁兒能氣得人跳樓:「不害臊喔!女孩家滿口髒字!話不是那麼說,山不轉路還會轉呢!是不是?唉!我不知道!」母親總有辦法惹毛她,而且屢試不爽,每回都在她下決心按捺性子的節骨眼上。
肯定有人再度畫出另外一條線。經過五十年最後,母親娘家姪女做出鑰匙,將獨生女兒小潔託給老姑。母親興奮地述說計畫,要帶領小潔出晴隆,終程正是廣州。這就是母親的打算?老派作風,世故的安南很難想像。(這幹我們什麼事!母親又會說,凡事急吼吼對身體不好。)她內心飄浮片斷片斷隱約情節,彷彿故事才從這裡開始。
母親難以忘懷的故事裡,半坡塘少女頭遭出遠門便是回丈夫廣州祖居。滿屋子人,嘰哩聒噪南蠻學舌,以廣式口音拚命發表意見,重創母親信心。(哪兒找來的小苗女?)更令人震驚的是爺爺有五房奶奶。婚姻危機在任何時代都最容易製造小圈圈裡的小圈圈。摸熟門路以後,妯娌們鎮日交頭接耳憂心忡忡:我們公公娶那麼多房,我們怎守得住丈夫?(二十世紀末,永遠失去了成為這樣女人的時代!安南的驕傲不是沒道理。)
母親迅速發展出一種討好性格,變成她自己的主人和奴隸,三頭六麵都想照顧到,過度講究,畢竟很耗神吧?母親根本生不出小孩。直到台灣,五房奶奶的噩夢終於消失,卻懷上孕還不知道。孩子落地,取名安南。
晴隆舊名安南,終年陰雨,地方人士為討吉利改名晴隆。隨著戰爭的發展,成為第四十一團第四營高砲十一連駐紮地。年輕老廣連長據守盤江橋,和半坡塘少女相戀。安南常玩笑自己是個紀念品。「妳爸的營地都是我們家的。」小兒女姿態。「房子裡長滿石頭,又種不了田,不給我們住能幹什麼?」經過「記憶變更」的土地有著不同的容積率。
抗戰勝利,父親攜母親回到晴隆半坡塘,「足足休息個把月,團部派了傳令兵通報,師部即刻移防。」消息來得突然,不料出了半坡塘,時局更形失序,異鄉客急於回家,市井流竄,比戰時還亂。苗子老遠偵察,大惑不解吧?無人確定等待前頭的是繼續還是回頭路。本地人倒絕對會留下。走的隻有母親。
年輕的連長倉促匆忙抓輛往貴陽卡車,令駕駛負責安全送到,臨走塞一大麻袋整營薪餉,囑咐母親保管等著交給師部人就不見了。母親說也不知道怕,吩咐駕駛在家門口暫停:「跟妳外公說一聲。不能不說一聲就走啊!」外公鞋都沒穿硬搶著爬上車要送閨女一程,才半晌光景整包麻袋失去了蹤影:「車子開到龍水,天黑好快,再送下去回頭都有問題,我有個老表在那兒,我就叫外公上他那兒歇腳,安南,外公好可憐,一直哭啊!吃到飯沒有都不知道。」(抓一把給外公夠他吃的。一個女兒五十年以後嘀咕道。)山頭崎嶇,繞了一座又一座。路途並沒有因此停頓,多少年來隻是遲緩了出去腳程。(貴州閉塞,飛鳥不通,令人老。)母親顛啊顛再沒見過老父。一路碰過江蘇人、山東人、北平人……追趕人影不見的高砲部隊,最後集體在貴陽等消息。大夥兒都因戰亂跑到貴州。那時的人真是一去好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