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使者(1)(2 / 3)

年方十六的半坡塘少女摸透地無三裏平地質,豈會甘心窮耗,要找人得自己走出去。於是母親每天徒步來回三十裏路去花溪,(花溪,出貴陽市十七公裏,進入花溪,景隨步移。)團部說蘇連長尚未到,(在貴州,行動皆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吧?)各省口音兵荒馬亂人心惶惶皆在極力打探消息,大夥兒都打探就又不像打探。母親說,那時候真能走。母親又說,不走又去哪裡呢?(真奇怪,除了丈夫就沒其他出路嗎?女性身後,一個透明世界,安南看得到。)

母親此番求助,事先申明旅費吃喝全額負責。如果不是因為兩老年紀擺在那兒,安南根本懶得陪著去接人。母親碎碎唸老了真沒用連個孫女都招呼不動。安南心裡犯嘀咕趕快投降:「誰叫妳小姐吃軟不吃硬。」怨言還是要發的:「到底幹你們啥事?看看你們倆,加起來一百五十歲了!」小姐脾氣丫頭命,她隻有向自己的內心屈服。(彷彿周圍女朋友都逃不掉這個專屬命運,她們被架到一個現代、獨立、女性位置上,滿口我自己賺錢自己花!卻總是瞻前顧後。既不現代又不徹底更遠離獨立。)安南滿腦門官司起程,回去她名字的母土。山城晴隆。

感覺上,飛機還未完全下降就落地了。站定停機坪,人人與四周山頂平頭。不,那些遠遠在機場外圍看熱鬧的人,像掛在流刺網上的星星,比他們高。她姨丈神通廣大從晴隆找了輛回頭大巴士接他們。公路正在修,要花八小時才能到。安南茫然,心想去月球還快點吧?這刻,她不是絕望是焦慮。真不敢相信什麼年代了居然能在地球不上不下吊著。車子中途在安順休息十分鐘,叫賣糯米玆粑的小販急忙而熟練地提起烤爐蜂擁而上,貴州腔聽在耳裡是飄忽的山歌回聲,還真土,安南不禁啞然失笑。傳說中最古老的音階,彷彿久違,聽在耳裡,讓人神往。

她決定下車附近繞繞,母親緊張兮兮喊道:「少買東西小心上當!」安南沒理會:「能上多大當?」活了三十年,沒見過食物麵貌那麼單一,完全未經加工。原始臉孔、樸拙穿著、粗俗建築,彷彿置身電影拍攝現場,激化她的感受竟至脫離一切經驗。安南提醒自己此行隻是客串演出,偏偏吸收大量聲音影像,先前擁有的生活技能愈益遠離而去。卑微瑣碎,身如洪荒。她不知何去何從不由自主逃難似被推擠向前。

是公廁惡臭味道將她神遊般身軀擋住,一個女人衝出趴住牆麵巨聲作嘔。安南雖然醒了立刻索性假裝沒聽見。她找不到她的車,車陣中母親由窗框伸頭召喚大呼小叫。安南想,如果她就此迷路,會發生什麼事?叫賣聲及糯米香使她所在地方突然成為第五季,擁有另個時序。她努力按捺不耐同時,靈光乍現,也許她可以找來另一張麵具,讓她可以一直假裝下去。

她假裝沒看見腳下到處的豬糞、爛泥(果然一直下雨啊!)、煤煙、摩托車改裝的載客車(噗,噗,噗,還真適合山城穿巷拐弄);也有令人驚豔時候,路旁兩排油桐花和新栽楊樹。不想知道到了哪裡。

回到母親老家,安南迫切渴望擁有隱身術,「蘇連長家的人!」標籤幽靈到處隨他們飄浮。每個人趨上前問她名字,她母親忙不迭接話:「是我姑娘,叫安南喲!」「哎呀!是我們晴隆姑娘呢!」驚喜交錯的表情,安南一步步走進電影故事裡。片名叫《來自山城的人》或《回到晴隆》。跟台北迷宮世界完全不同,在那裡她回家有幾十條不同路線。反觀她母親,回到家,真是自在,這更令安南驚訝,這是她無法假裝看不見的事。

他們住阿姨家,山腰石屋。早晨出了狹窄巷道踮起腳尖下到街上,攔「噗噗車」趕市場吃早點,霧中晴隆是一條水道,濕漉漉的雨刷清理著地圖圖麵。街上小吃店燒煤炭,煙塵迷漫彷彿即將消失。兩旁不少店招賣灌湯包,江浙口味,江南人士抗戰後回不去留下來成家立業。盯緊安南問:「台灣有沒有?」又急切而主觀追加一句:「肯定不會比我們地道好吃。」一個晴隆江浙人究竟認定什麼?談得上什麼地道,安南失去嘲弄心情。

母親打從第一天便進入她的愛麗絲夢遊之境,好奇的女孩每經過「歷史景點」,來不及地展示:「安南快看!快看!這是妳爸的營房!」、「我們吃水的池塘!」、「妳爺爺的田!」一向「我也不知道」的開場白整段抽掉,回復天真未鑿狀態。鄉親所熟悉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