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潔默契跟在後頭,安南步出電梯,筆直走到街口,再度不知何去何從,便淡淡地說:「帶妳去買衣服。」她們有一搭沒一搭三步騎樓兩腳馬路,經過幾間店進去心不在焉胡挑亂撿,敷衍兼表情怪異,惹來店員高度提防,安南亦察覺到了。忍不住拿起一件頗有設計感的咖啡皮大衣誇張地問店員:「這件被偷妳要賠多少?」不等回答就出了店門。她其實茫然,不知道自己要為小潔找怎麼樣的衣服;小潔更不清楚,甚至顏色都沒想法。最後站在一間香港牌子專櫃店,小潔還在遲疑,安南逕自邁進去,她覺得好累,這一路都在賭氣。不知自己還能撐多久。這次她打起精神,快動作選件桃紅毛料連身短裙遞給小潔。小潔進去換衣間,也許是習慣,隻將門麵半掩,安南坐在試衣間外矮凳,由間隙逆光觸及小潔背脊似山穀清澈湖麵,潮濕水鏡,少女膚色有如未開發的白玉地泉。安南恍惚聆聽瀑布流水潺潺不絕耳。小潔真白,煥發藍光。晴隆多雨,少女的身體住著母親的血緣。就在這時,不意小潔突然掉臉,迎上安南目光。安南沒有躲避,小潔也沒有,嘴角一抹微笑。
穿新裝的小潔筆直立在她麵前,靜默等待答案;安南記得小學第一天母親帶她去買校服,長度、質料、樣式……百般挑剔,她覺得很好,急著帶新衣服回家,她最怕母親說要改,毀掉她的興致。母親生她已近中年。安南提起精神點頭說好。小潔去換回衣服,看得出來很喜歡。
冬天的市容,一段灰一段蒼黃一段墨藍,像人間試紙。安南倚靠落地窗前凝望色塊般街景。(父母年輕時候的相貌,我們未及見到,所以應該如何記憶自己母親?以後,妳將看見什麼?)她將看見母親年輕時候的模樣。現在回來找她。是小潔。
在這個南方城市,她們持續向東南移動。南方東南。出服裝店,市聲嘈雜,車輛絡繹穿過空氣,改變了他們臉龐前的溫度和想法,大批人潮錯落,彷彿一場戰事上的銜環。安南領悟,晴隆出發他們總往東南。有一個無形的羅盤支使他們。她應該順應指南針的神力繼續方向、假裝沒發現、抑或違逆?時代的意思是無論你做不做,結果是一樣的。前所未有的悲哀感於她首次留步的城市上空浮升,想到那個祭祖儀式似的屋子,安南轉身突兀問小潔:「妳每次失蹤都去打電話回家?為什麼不在屋裡打?」小潔以處子之身瞬間墜落凡塵,跌入灰褐塵世,殘留心不在焉氣質:「不太好。我賺第一月工錢就寄回家給我媽裝電話。」這代表小潔工作以後,他們將失去聯絡,員工不準用電話。
子夜pub裡,安南為小潔點了辣雞翅、麻辣黃瓜、尖椒皮蛋,晴隆人的脾胃。到了嗜甜的粵係菜譜,小潔居然連筷子都伸不出手。安南為自己單點了當地啤酒,這裡沒有她一向愛喝的可樂娜。想到一個現代小姐見了辣椒命都可以不要,安南不禁搖頭失笑,小潔俏皮地反問:「小阿姨妳笑我?」「是啊!」她嘆息。
酒先上,小潔主動倒滿敬安南空口乾盡。喝得滿臉暈紅,做錯事的女兒在道歉、她的母親。(為什叫我小阿姨?)喧天囂張,吵到根本無法交談。緊跟著上菜後,小潔專心進食記憶,除了辣椒任何想不起來。(台北pub和其他文化都不一樣?還是此地pub和任何國度不一樣?)無跡可循的未來,正在眼前發生?安南不禁好奇:「小潔,妳理想中的生活是什麼內容?」小潔說:「妳知道嗎?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進pub、吃pizza、坐麥當勞,電腦僅僅在電視瞄過從沒摸過,我對生活還能有什麼要求?」徹底絕望的女兒。她不再是小阿姨,是「妳」;安南情緒低徊:「我不知道……」(與爾皆鄉土之離兮,蠻人之言語不相知兮。又是〈瘞旅文〉!花溪佬、苗子、晴隆人靠下蠱繁殖語言嗎?她覺得即將崩潰。)她告訴自己,這裡沒有太多想像空間。
小潔仰頭飲大口啤酒滿臉淚水,細長頸項支撐既純真又詭奇的童顏。安南發現女兒般發現母親。(妳以為這是偶然的嗎?)她以指尖畫過小潔光亮臉頰。小女兒淚水就像一次訣別。從此以後,她們就是兩個世界的人,最後的旅程來到,他們已經搭上關係,下一步安南將帶母親回去,留下小潔住在同一具年輕身體裡麵。當靈魂禁錮,小潔能在異鄉待多久,她很懷疑。